那面白幡,是昨天突然出现在老坟坡的,就插在我家玉米地头上。
竿子是新鲜的竹子,还带着青皮,顶上绑着的长条形白布,风一吹,就软塌塌地飘。
这玩意儿,在我们这儿,是给死人引路用的,叫引魂幡。谁家出了殡,孝子贤孙扛着它,一路把亡魂引到坟地,下葬后,就插在新坟头上。
可老坟坡那片,最近根本没埋新人,我家地头那儿,更是个平坦坦的土坎子,下面没坟。
是我先看见的。早上我去地里看玉米的长势,远远就瞧见那东西了,心里咯噔一下。
大白天,日头刚出来,照得露水亮晶晶的,可那面白幡,就那么孤零零地立着,看着就邪性。我围着它转了三圈,没敢碰。
竿子插得挺深,地上的土是新翻的。白布脏兮兮的,像是用了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破了,可绑的扣又是新的。
我憋着一肚子火和怕,扭头回家。婆娘还在灶屋忙活,看我脸色不对,问咋了。我骂了一句:“日他先人板板,哪个短命鬼在老子地头插了引魂幡!”
婆娘手在围裙上擦着,探出头:“啥子引魂幡?你说清楚嘛。”
“就是死人用的那种白幡!就在我们玉米地头上!哪个龟儿子搞的恶作剧!”我气得不行,又灌了一碗凉水。
婆娘脸色也变了,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莫吓我哦,老坟坡那边……是不是哪个埋错了地方?”
“错个锤子!”我烦躁地摆手,“那地方平得很,底下有没有骨头渣子我还不清楚?就是有人故意整我们!”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头那股寒气下不去。谁他妈闲得蛋疼,大半夜跑去插这玩意儿?图个啥?而且,那白布看起来旧得很,不像是新买的。
“会不会是……”婆娘眼神闪烁,声音更低了,“是那种东西……引路的?”
“引你那张白带逼!”我骂得更凶,主要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肯定是哪个对头搞的鬼!”
我们在这村里,老实巴交种地,也没得罪过谁。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谁会干这种缺德事。
“晚上……晚上你去把它拔了?”婆娘试探着问。
“要去你去!”我没好气地说。说实话,我怂。大白天的我看着都发毛,更别说晚上了。那地方,本来就叫老坟坡,乱葬岗子改的地,老一辈都说邪乎。
最后我俩商量,等中午日头最旺的时候再去。
结果到了中午,我和婆娘互相壮着胆,走到地头,那白幡,不见了。
竿子没了,白布也没了,就剩下那个插竿子的小土坑,新鲜的。
我愣住了,婆娘一把抓住我胳膊。“是不是……是不是它自己走了?”
我头皮一阵发麻。四周静悄悄的,玉米叶子被晒得耷拉着,连个鸟叫都没有。谁他妈会专门跑来,就为了插个幡,然后又偷偷拔走?耍人玩也不是这个玩法。
“走,回去!”我拉着婆娘,几乎是跑回家的。
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婆娘也是,坐在门槛上发呆,嘴里念念叨叨,说什么“白幡引路,活人莫近”,是她小时候听她奶奶讲的,说要是无缘无故看到引魂幡,就是有东西想把你引走。
我听得心烦,吼她:“闭嘴!再胡说八道老子像上次一样用鞋底抽你那张臭逼了!”
她撇撇嘴,不吭声了,但眼神里的恐惧没散。
晚上,我俩早早就关了门。躺在床上,都睡不着。外面黑漆漆的,窗户纸被风吹得呼呼响。往常累了一天,倒头就睡,今天却格外清醒。
婆娘翻了个身,凑过来,手在我胸口摸:“当家的,我害怕。”
我推开她:“怕个卵,睡觉!”
她不死心,又贴上来,声音带着点别的意思:“我们弄一下嘛,弄累了就睡着了。”
我心里乱得很,根本没那心思,而且她这话说得下流,我更烦了:“你最近逼太臭了,滚远点,老子没心情!”
她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屋里安静下来,只有我俩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见外面有动静。像是风吹什么东西的声音,又不太像。呼啦,呼啦,很有节奏。
我猛地睁开眼,推了推婆娘:“你听,啥子声音?”
婆娘也醒了,支起耳朵听,身子开始抖:“像……像是有东西在飘……”
那声音,由远及近,呼啦,呼啦,越来越清晰。就像……就像一块布在风里使劲抖搂。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面白幡。我轻手轻脚爬起来,凑到窗户边,舔破一点窗户纸,往外看。
月亮被云遮住大半,外面昏昏暗暗的。院坝里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可那呼啦呼啦的声音,还在响,好像就在院子外面,甚至,好像还在移动。
“看到啥了?”婆娘带着哭腔问。
“球都没得!”我嘴里骂着,手心全是汗。
那声音沿着院子外面那条小路,慢慢地,往老坟坡的方向去了。呼啦,呼啦,越来越远。
我一屁股坐回床上,浑身发冷。婆娘缩进我怀里,抖得像筛糠。
“是它……它又回去了……”她哭出声,“它是不是在引路啊……当家的,我们会不会死啊……”
我搂着她,说不出话。这事儿,太他妈邪门了。
后半夜,我俩都没合眼。天快亮时,那声音消失了。
天亮后,我咬牙,扛了把锄头,非要再去老坟坡看看。婆娘死活拉着我,不让我去。我甩开她:“不看清楚,心里更慌!”
我走到地头,一切如常。玉米地,土坎,什么都没有。我走到昨天插幡的地方,蹲下看那个小土坑。坑里,好像有点不一样。我用手扒拉了一下,土很松。于是用锄头挖,过了一会挖到个硬东西。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块小石头,鹅卵石,很普通。但石头下面,压着一小片白布,就是那引魂幡上的布,边缘破破烂烂的。
我拿着那片布,站在原地,太阳晒在背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这东西,昨晚真的自己“走”回来了?还留下了记号?
回到家,我把布片给婆娘看,她差点晕过去。我们俩彻底慌了神。这事儿没法用常理解释。找村干部?人家肯定说我们封建迷信。报警?更扯淡,怎么说?说有个白幡自己会走路?
我们决定,今晚再看。如果是有人搞鬼,不可能不露马脚。
又是一个难熬的白天。村里一切正常,没人知道我们撞邪了。我们也不敢跟别人说,怕被笑话,也怕惹上更多不干净的东西。
晚上,我们没敢睡,点了盏煤油灯,坐在堂屋守着。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面的动静。
到了后半夜,大概又是昨天那个时辰,那呼啦呼啦的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声音更清晰,而且,好像不止一个。
我再次凑到窗户边。月亮比昨晚亮些,能勉强看清院外的小路。
这一看,我魂儿差点飞了。
小路那头,飘飘悠悠的,过来一个白影子。就是一面引魂幡,竿子直立着,顶上的白布一飘一飘的,发出那呼啦声。它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扛着一样,沿着小路,不紧不慢地飘。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在那面白幡后面,隔着十几步远,又飘来一面!稍微矮一点,白布也短一截。
两面白幡,一前一后,悄无声息,沿着小路,径直往老坟坡方向去。
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婆娘过来扶我,也往外看了一眼,当场就“呃”了一声,眼白一翻,晕过去了。
我手忙脚乱把她弄醒,她醒过来就哭,不敢出声,死死捂着嘴。
那两面白幡,就这么飘过去了,消失在黑夜里。
这一夜,算是彻底毁了。我们俩抱在一起,等到鸡叫三遍,天才蒙蒙亮。
“不行,这事没完!”我红着眼睛,“今晚,我们跟着它!”
婆娘吓傻了:“你疯了!跟着鬼幡走,你想死啊!”
“不然咋办?让它天天晚上来逛一圈,最后玩够了杀死我们?老子倒要看看,它到底要去哪儿!”我豁出去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比死了还难受。
白天,我们准备了点东西:手电筒,一把砍柴刀,还有一壶烈酒。
晚上,我们蹲在院门后面,提前开了条缝。到了时辰,那呼啦声准时响起。
我灌了几口酒,对婆娘说:“你留在屋里,把门锁好。我去。”
婆娘抓住我:“你个砍脑壳的……要死一起死!”她也拿了根棍子。
我俩悄悄溜出门,远远跟着那声音。月光下,那两面白幡看得很清楚,真的像是在自己移动,轻飘飘的,沿着小路往老坟坡飘。路线和前两天一模一样。
我们不敢跟太近,隔着几十米,心脏怦怦跳。进了老坟坡地界,周围都是玉米秆,黑黢黢的,风一吹,哗哗响,更吓人。
那两面白幡,飘到我家地头那个土坎附近,突然停住了。
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路边,不动了。白布耷拉下来,也不飘了。
我们躲在一个土包后面,大气不敢出。等了好一会儿,那白幡还是一动不动。好像它们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咋……咋不动了?”婆娘哆嗦着问。
我摇摇头,心里也毛得厉害。难道就在这儿站着,等到天亮?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我胆子稍微大了点,想着凑近点看看。我刚冒出这个念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面白幡,开始慢慢变淡。就像墨汁滴进水里,一点点化开。先是边缘变得模糊,然后整个幡体都变得透明,最后,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彻底消失了。
不是走了,是直接没了。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刚才白幡立着的地方,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照着的土路。
“没……没了?”婆娘也看到了。
我们又等了好久,确认真的消失了,才敢走过去。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没有脚印,没有竿子印。
这事,就这么结束了。从那天晚上起,那呼啦声,那白幡,再也没出现过。
我们没再深究,但心里的疙瘩一直没解开。那两面白幡,到底想干什么?真是冲我们来的吗?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虽然邪乎事没了,可阴影还在。
大概过了半个月,天气说变就变,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哗啦啦的,砸得屋顶直响。雨停了之后,村里有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坟坡那边塌方了,就在我家玉米地头上头不远的那片土崖子,被雨水冲垮了一大块。
我和婆娘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咯噔一声,有种说不出的预感。我们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一起跑过去。
塌方的土崖下面,乱糟糟的泥土和石头里,赫然露出了两具白骨。骨头已经快散架了,歪歪扭扭地缠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就那么白森森地戳在那儿,看着就瘆人。
看那样子,不知道埋了多少年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周围也没见着烂棺材板儿,估计当年就是草席一卷随便埋的。
村长也来了,皱着眉头看了看,叹口气:“唉,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苦命人,埋在这儿都没人记得了。既然现了天日,就不能再让他们曝尸荒野,咱们积点阴德,好好安葬了吧。”
几个胆大的村民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骨头收敛起来,找了个妥当的地方,重新挖坑埋了,还烧了些纸钱。
看着那两具白骨被泥土缓缓覆盖,我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头,好像突然就落了地。我扭头看婆娘,她眼睛也瞪得老大,显然也明白了。
那两面白幡,根本就不是来害我们的。
它们是来引路的。是给这两具不知道埋在这里多少年、被人遗忘的白骨引路的。也许它们一直被困在这儿,无法安息,直到今天,他们的业障还完了,那白幡就是来接引他们去该去的地方。我可能只是碰巧撞上了。
现在想来,那白幡头一天出现在我们地头,又消失,第二晚甚至“走”到我们院子外,弄出动静……那或许是警告,又或者只是我看到了它们,气息吸引了它们,所以它们来告别后走了。
明白了这一点,虽然想起那晚的场景还是后背发凉,但那股子深入骨髓的恐惧,却慢慢变成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不是怕,反而有点唏嘘。原来我们撞上的,不是索命的恶鬼,而是两个漂泊久了、只想回家的可怜魂。
后来,村里人把白骨安葬后,老坟坡就再也没出过什么怪事。我和婆娘也彻底放了心,日子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关于老坟坡的怪谈,自然又多了一笔。只是这次,少了些恐怖,多了点难以言喻的苍凉。
夕阳把金色的光洒在层层梯田上,炊烟伴着晚风轻轻摇曳,村庄依旧在岁月里沉默。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最终也化成了田埂边一株无人注意的野草,深藏在关于这片土地的古老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