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寒气,总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降下。厚重的墨色覆盖了整个天穹,粘稠而无声无息地流淌在临淄城百仞高的夯土城墙上,淹没了那些白日里显出威严气势的垛口箭孔,将守城卫兵王孙贾单薄身影也一并裹了进去。他用力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旧的皮甲,冰冷铁片贴在早已冻得麻木的皮肉上,刺激得他牙齿微微打颤。城头死寂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箭楼的破洞,发出犹如垂死之人倒吸凉气般的嘶鸣。脚下这座东方大国引以为傲、曾汇聚“挥汗如雨”繁华喧嚣的都城,此刻死沉如巨大的荒冢。偶尔几声犬吠从城内传来,也破碎得不成音调,很快便被无边的黑寂吞噬得无影无踪。
他身后,靠着冰冷墙体抱膝蜷坐着另一个人形轮廓——是守夜的更卒,歪着头,呼吸粗重,沉入了最深的睡眠,抑或是恐惧后的麻木僵死?王孙贾不敢去看,更不想惊醒对方。他尽力放轻呼吸,努力在麻木而混乱的脑海里搜寻着什么,驱散这浸骨的寒意与死寂带来的恐慌。
记忆深处晃动的模糊影子是小女儿阿萝。才三岁多,那么小一团热气,总是跑得摇摇晃晃……秦人那支流矢来得那般突兀迅捷……那天女儿头上新缠的红布条,就在他怀中,被黏稠温热的血慢慢浸透了颜色。那绝望的尖利哭声,仿佛仍钉在他鼓膜上嗡嗡作响。妻子扑过来撕扯捶打,那狂乱无神的眼神,像冰锥穿透他的肺腑。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耳朵,这个微小的动作引来胸口皮甲内衬一阵摩擦的疼痛。那伤口很深,几乎要了他的命,至今未愈,一牵扯就隐隐作痛。
“……天杀的秦人……” 他低低地咒骂,声音在喉间滚动成模糊不清的咕哝。
东方天际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终于被撕开一道微不可察的裂口。一丝冷冽的鱼肚白怯生生地渗出,小心翼翼地蔓延开来,无声而坚决地稀释着夜幕。微光勾勒出临淄城外苍莽起伏的田野轮廓。远处田埂上,一小片黯淡昏黄的灯火在薄雾中沉浮,如同鬼火摇曳。
王孙贾猛地挺直了脊背,用力眨了眨被寒气冻得发干刺痛的眼睛,再凝神望去。
那不是灯光!
雾霭朦胧之中,那些昏黄的光点开始移动,极慢,却异常执拗。它们一点点增多,连绵成隐约闪烁的、沉甸甸的光带。光带在缓缓流淌、蔓延。无声无息,却有某种庞大无匹的活物苏醒爬行时才有的气势——沉默、冰冷、压抑。
他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秦人!只能是秦人!那支吞噬了他女儿、让整个东方都在恐惧中颤抖的黑色魔军!他们悄无声息,竟已突进了临淄最后这道屏障之下!
守更的更卒被王孙贾近乎抽搐的动作惊醒了,迷糊着含混地问:“老孙头……几时轮……”
“秦……”王孙贾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他发疯般扑到最近的城堞边,冰凉的土石边缘狠狠硌在他的肋骨上,也毫无知觉。
更卒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脸上残留的昏睡瞬间被惊骇撕得粉碎。“哪……哪?哪里?” 他声音变了调,恐惧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
城下远处那片昏沉的光点越发明晰了,仿佛一片流淌的、暗黄色的熔岩。它们在黎明的薄光与未散的雾气中缓慢地、无声地铺展开来。随着天光渐亮,模糊的光点终于凝铸成铁硬的轮廓。
是旗。
无数青黑色狰狞的旗面,在越来越清晰的光线下撕开薄雾沉甸甸地悬垂。旗上巨大的“秦”字,如同用浓稠凝固的血写就,在寒冷的晨风里僵硬地、示威般地抖动。
是矛。
密密麻麻,斜指向寒漠的天空。矛尖锐利的光芒在微光中闪烁,形成一片令人脊背生寒的细碎冷雨。
是甲。
无穷无尽排列着的黑色躯体!一层覆盖一层的皮甲和冰冷的青铜片甲胄,凝结着夜露,反射出钢铁才有的坚硬沉重的灰暗光泽。一张张戴着兜鍪的面孔陷在阴影里,几乎无法分辨五官,只能感觉到无数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了数百步的空间,冷酷无声地钉在城头这两个孤零零的影子上。
一片令人窒息的铁青色的海!肃整。沉默。带着一股碾压过无数尸骨、令草木都枯焦的死亡气息。
更卒的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在这片压倒性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来了……他们真的来了……”他喃喃着,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城头守将的值房内,同样死寂。空气中酒液的浑浊气味被一种更沉重的、近乎石质的气息取代。几个披甲佩剑的军将泥塑般立在泛黄的作战地图前,目光钉在地图最北端那道代表齐燕接壤的红色墨迹上,纹丝不动。他们的拳头攥紧,指节在青铜指套下绷得惨白,手背上筋脉虬结隆起。
“王贲!”其中一个短髭将领猛地用拳砸在木案边缘!那声闷响震动灰尘簌簌落下。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声音干哑得像生锈的铁片摩擦,“那个踏平辽东、灌了大梁城的魔王……他竟不在燕境!他!他弃了北线……竟敢绕了这么远……”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身旁的同僚。那些眼神里,只有同样深重的惊愕,和随之而来、瞬间明白之后却更深更深的绝望。
“绕了个大圈……”另一个将领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神鬼莫测……他们根本就不是想在北边和我齐人决战!从灭赵后……从灭赵后他们主力往北,就是骗局!骗局啊!” 他的额头渗出大颗冷汗,沿着紧绷的侧脸滑落,砸在覆盖着薄薄灰尘的地图上。
这层薄尘覆盖的地图上,用墨笔清晰地勾勒着齐国的疆土。一条歪扭的墨线从东北角的胶东蜿蜒而下,绕过北境的高唐、河间防线,转而向西,不偏不倚地像一条突然昂起头的毒蛇,噬咬向齐都西面门户——阳关!阳关与临淄之间,几乎再无险要屏障!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死寂。门被猛地推开,齐国北境边军主帅田儋大步闯入!他那原本魁梧如山的身形此刻竟有些摇晃,昔日威风的铠甲染满风尘,带着一路奔亡而来的、风沙和血腥的浓重气味。他的眼神如受创的困兽,充血通红,目光死死钉在几位将领身上,嘶声吼道:“阳关……阳关守将田都……那无胆鼠辈!未战而溃!竟敢献关!”
田儋的声音炸开在压抑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我……”他胸脯剧烈起伏,喘息粗重,“我在河间接到讯……日夜兼程……可只看见……阳关城头已易秦帜!”
短髭将领踉跄后退一步,撞得身后木架微微摇晃:“田……田都……他可是王族旁支……”话已不成句子。
“去他娘的王族!”田儋猛地拔出佩剑!寒光刺眼,“噌”的一声,半截带着精致回纹的铜灯被他狠狠削断!“锵啷!”断灯砸在地上,滚出去好远。他粗粝的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那个“临淄”的墨点,几乎要将它抠出个洞来!“没了阳关!秦军就在城外!大齐……大齐命悬一线!”他的胸膛急剧起伏,须发戟张,“尔等还在犹豫什么?列阵!死战!”
他血红的眼睛扫过众人,几乎要滴出血来:“城中战兵还有几何?粮草尚存多久?”
地图前几个将领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中只有灰败的死寂。半晌,一名掌管军需的将领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声音微若蚊蚋:“将军……上将军……后胜大人月前……月前以‘体恤戍卒寒苦,裁汰老弱’之名,已将成卒大半……裁回了家乡……仓廪……仓廪空……空了……”
“什么?!”田儋须发几乎根根倒竖起来,巨大的惊恐和愤怒瞬间冲垮了这位沙场宿将最后的坚持。他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魁梧的身躯剧烈一晃,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脱手砸落在地。“后胜……”他牙齿格格作响,这个名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从齿缝间挤出来,“是他!是这奸佞!”一口热血直冲喉头,他猛地仰天呕出一口鲜红,身体山崩般朝前扑倒。
几名将领同时发出惊呼抢上前搀扶:“田将军!”“上将军!”
田儋沉重的身躯被勉强架住。他瘫靠在地图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那染着褐色血污地图边缘,手背上青筋暴突,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个已近在咫尺的“临淄”二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不甘的悲鸣,随即头颅一歪,彻底昏厥过去。
冷冽的晨风抽打在王孙贾脸上,砭骨割肉。他死死趴在城垛的缺口后面,大半张脸几乎埋进冰冷粗糙的土石里,指甲深深抠进硬土。他屏住了呼吸,胸膛憋得阵阵发痛。城下那片铁青色的海,无声地迫近。
没有预想中攻城的鼓噪,没有石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没有蚁附攀城的嘶吼呐喊。甚至听不到脚步声。只有风,卷动着尘土掠过城下旷野时的呜咽,以及空气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某种意志下沉坠。他甚至不敢去看身旁那个更卒是否还在,或者早已吓瘫在地,失禁尿了裤子。自己裤裆里也是一片湿冷,带着一股难闻的臊味。
“滋嘎——”一声低沉到极点的摩擦声刺穿空气,如同毒蛇从枯叶上爬过。王孙贾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他透过垛口窄隙,瞳孔瞬间缩成两个针尖!
城下,那无垠的黑色海洋最前排,数十架庞大狰狞的木造之物正被无数赤裸半身、肌肉虬结的秦卒吃力地缓缓推出阵列!是床弩!攻城巨弩!它们像一头头蛰伏的钢铁巨兽,巨大的弩身粗大得如同巨木,黝黑的弩臂紧绷着比成人手臂还粗的牛筋,蓄满了山崩般的力量!那些闪着寒光的三棱镞巨矢,如同削尖的长矛被架在弩臂凹槽上,箭头直指向巍峨却苍白得没有生气的临淄城头!
负责指挥的秦国将领单手高举令旗,纹丝不动。他身后的传令兵屏住了呼吸,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整个军阵像被冻住了。下一瞬,那令旗就会如闪电般劈下!然后便是足以瞬间洞穿城墙的钢铁暴雨!
时间仿佛凝固。王孙贾的心脏在嗓子眼里疯狂跳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具象、如此沉重地扼住了他每一寸骨缝。他本能地蜷缩起身躯,绝望地等待着那山洪决堤般的雷霆轰击。
“开——城——”
声嘶力竭的破音尖叫骤然撕裂令人窒息的寂静!并非来自城下,而是从王孙贾身后——临淄高耸的城楼上传下!
惊雷般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仿佛被巨锤狠狠砸中后脑,王孙贾猛地扭头回望!他因极度紧张而扭曲变形的脸上,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几乎要凸出眼眶!
城楼上的守军……那些本该引弓控弦的齐卒……竟……竟齐刷刷地撤到了垛口两侧!他们如同在迎接什么,自发地让开了通往城楼下方甬道的通路!他们放下了武器,武器“叮叮当当”掉落地面,无人理会。许多人甚至垂下了头,身体微微发抖,像是畏惧,又像是难以言说的麻木。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飞奔而下的人影。
宫廷侍令宦官!身上那件显眼得刺目的紫色内廷服饰因奔跑而凌乱不堪,尖细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哭腔,一路从梯道上翻滚跌撞而下:“大……大王有谕!开——城——!迎——王——师——!”
喊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却并未激起预料中的滔天巨浪。城头上的守军更卒们,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错愕、茫然、难以置信最终却如释重负的奇怪表情。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了下来。他们默默地站着,看着那紫衣内侍失魂落魄地冲下梯道,然后视线茫然地转回城外那片沉默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黑色军阵。
死寂。更加沉重的死寂笼罩了城头。只剩下那内侍仓皇奔跑、磕碰梯级的混乱回音在空旷的城楼结构中空洞地回荡。无人动弹,无人应答。
直到一个苍老、低哑的嘶吼猛地撕裂这片诡异的静默。
“不——能——开!!”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兵猛地从侧面冲出来!手中锈迹斑斑的戈矛直指向那慌不择路的紫色身影,花白的头发在冷风中狂乱地舞动。“贼竖子!你是要卖了祖宗!!” 他布满粗茧的手死死攥紧矛杆,青筋根根暴起,“谁开的城,老汉跟他拼了这条……”
“噗!”
一声极轻微的、利刃刺透皮肉筋骨的闷响打断了他。老兵的话戛然而止,全身力量随着那个突如其来的阻力猛地一滞。他僵硬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穿透自己胸口皮甲的戈尖。
一名年轻的齐军什长面无表情地立在他身后,还保持着全力刺出手中短戈的动作。那戈尖端染着刚从这老兵心脏迸出的温热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灰扑扑的地砖上。什长的嘴唇紧抿着,眼神空洞得可怕,毫无波澜。
老兵喉咙里“嗬嗬”了几声,身体慢慢转过来,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那什长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把手中的矛挥过去。
“哐当!” 长矛脱手掉落。老兵的尸体颓然扑倒在冰冷的城砖上。暗红色的血从创口汩汩涌出,沿着石缝缓慢地蜿蜒爬行。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空气凝固得像一块沉重的铅块。
年轻什长缓缓抽出滴血的短戈,视线扫过周围被惊呆的同伴们,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麻木:“大王有令……开城……开城……我等遵命便是……何必送死?”
巨大的东城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生锈铜铁艰难摩擦的“咯吱——嘎嘎”声中,徐徐向内洞开。
王孙贾眼睁睁地看着那厚重的城门缓缓敞开,露出后面临淄城内熟悉的街巷轮廓。城下的秦军依旧沉默如山,甚至连旌旗都未曾多摆动一下。然而就在那洞开的城门口,王孙贾看到了令他血液彻底凝固的景象。
秦军阵列的后排,原本密集的人群忽然如同退潮般向两侧无声地裂开!如同巨兽裂开了它沉默的口器!
一排!两排!三排!更多的兵卒从裂口深处浮现!
他们身着更加精良、覆盖着整片整片暗黑色铠甲的步兵!每个人手中所持并非短兵,而是架在腰腹间、沉重无比、带有复杂青铜连机匣、上搭数支利矢的——强弩!那数不清的弩臂横向前指,如同无数死神的冰冷注视!
城门口的甬道因门开而骤然变得光线充足。那些强弩手在明暗的交界处,如同一片正在涌出地狱熔岩的黑色礁石!无数只闪着青铜寒光的三角箭镞,无一例外地、精确无误地指向了因城门突然洞开而出现在甬道尽头、街道上涌过来看个究竟的那些无辜齐民!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揉着惺忪睡眼的妇人,还有几个不明所以探头张望的孩童!
阳光照在那些冰冷锋锐的箭镞上,却丝毫没有带来暖意,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死寂幽光!
王孙贾的视线越过城门甬道尽头那一张张因惊愕而迅速扭曲的面孔,瞬间捕捉到了那个站在街角、刚刚走出家门的瘦小身影——妻子李氏!她手里还抱着自己那件刚缝补好的葛布外衣,苍白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视线正慌乱地在拥挤的街道上徒劳地搜寻着……
“阿萝娘!!跑——!!”王孙贾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非人的嘶吼!他整个人不管不顾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齐卒手中的长弓!哪怕只能发出一箭——
就在他扑出的刹那!
“嗡——!”
整个天地被一片低沉到极致却令心脏瞬间为之停止的闷鸣覆盖!如同无数毒蜂在同一刻疯狂振动翅膀!不是一两支弩箭的破空声,而是成百上千支精钢铸造的锐利弩矢,同时被弩臂上凝聚的恐怖力量激射而出时撕裂空气的尖啸汇聚成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洪流!
“噗噗噗噗噗——!”
密集得几乎没有间隙的恐怖利响!那不是兵器交锋的声音,是无数根高速旋转的、比拇指还粗的三棱钢钻,轻易穿透皮肉、筋骨、捣碎脏腑、钉入土石砖木的声音在城门口瞬间爆炸开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黏稠得无法流动的暗红胶质填满。
王孙贾保持着向前扑的僵硬姿势,眼球死死定住。
他眼睁睁看着视线尽头街角那个抱衣服的身影,像一个布偶般被看不见的巨大力量猛地撞得凌空向后摔去!几乎就在同时,两三道带着刺眼血线的、乌沉的长矛状东西极其突兀地贯穿了她的胸膛!将她身后店铺“百草成”的木板墙也一并贯穿、撕裂出几个拳头大的破洞!
李氏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身体像一个被随手丢弃的破麻袋,重重砸在街道中央冰冷的石板路上。那件缝补好的葛衣从她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脱,飘飘荡荡,盖在她瞬间被暗红液体泅透的、不再起伏的胸口。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眼睛转过来看一眼发出最后嘶吼的丈夫的方向……
“嗬……嗬……”
王孙贾喉咙里只剩下野兽濒死般的抽气声。全身的血液和力气刹那间被抽得一干二净!眼前只剩下那刺目的、不断漫开的猩红在无边地扩散!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海,将他彻底吞没。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如何被身边的同袍从后面死死抱住、向后拖拽开的。他像个没有骨头的人那样瘫软下去,任由两三名守军士兵拼尽力气把他拖到远离垛口的墙根下。他们把他死死按在地上,仿佛怕他挣扎,或是怕他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引来城下那沉默杀神更恐怖的屠戮。
“别冲动……老孙……”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嫂子……嫂子没了……我们都看到了……你也看到……那下面多少秦人的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是魔鬼……不是人……杀……杀不过来啊……”
王孙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牙齿疯狂地磕碰在一起,发出急促的“嘚嘚”声,根本停不下来。喉头像塞了一大团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棉花,灼烧着堵得他几乎窒息。一股无法控制的酸水猛地冲上喉咙,他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全是黄绿色的胆汁和涎水,灼烧着他的食道。呕吐的动作牵扯到胸前那道尚未愈合的旧伤,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心上!
他却笑了出来!咧开嘴,无声地、疯狂地笑着!那笑容扭曲变形,如同厉鬼。眼泪和涎水糊了满脸,和尘土沾在一起,肮脏而狼狈。每一次痉挛般的抽搐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剧痛。女儿额头浸透红布的血,妻子胸口那一大片迅速泅开的暗红……那片由无数秦军弩箭构成的黑色钢铁森林……那张在深宫里被奸佞包围、下令开城的君王模糊的脸……这一切在他烧灼混乱的大脑里疯狂交织、冲撞、撕裂!
“嗬……嘿……哈哈……”沙哑到不成调的笑声终于在呕吐的间隙从痉挛的喉头挤出,在城头狭窄的空间里诡异而瘆人地盘旋。他感到按住自己手臂的几双大手开始发抖。
“老孙!孙哥!别吓我们……”一个声音带着惊恐。
王孙贾挣扎着扭过头,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和脸上黏腻的秽物,看到那几个死死压制着他的年轻军卒脸上同样的恐惧。那恐惧已经彻底压倒了曾经的激愤。是对城下箭雨的恐惧?还是对眼前这个近乎崩溃的同伴歇斯底里状态的恐惧?或许,他们害怕的是内心深处某种一直强撑、此刻已然崩塌的、名为勇气和尊严的东西?
“哈……”他又短促地笑了一声,一股更大的酸热猛地顶开阻塞的喉咙。他呛咳着,浑身再次剧烈痉挛起来,意识被搅成了一锅滚烫的血浆,然后被无边的黑暗骤然吞没。
巨大的宫门在沉闷的撞击声中缓缓向内敞开。沉重的包铜门轴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回荡在空旷得如同巨大坟茔的殿前广场上。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远处建筑燃烧后飘来的焦糊味,阴魂不散地悬垂在每一寸空气中,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数名秦国将领身披玄黑重甲,皮靴踏在临淄宫阙打磨得极为光滑的青石砖面上,发出整齐而冰冷、如同某种巨大凶兽在行进时利爪叩击岩石的声响。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刀凿斧刻般的线条被盔甲幽暗的光勾勒出坚硬的阴影。他们身后,沉默如山的秦军锐士手持长戟重剑,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脚步沉稳齐整,挟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战场硝烟和死亡气息,沉默地涌入这座齐国王权的最高象征。尖锐的矛戈映着高墙间投下的惨白日影,光芒冷然,凛冽如万古寒冰。
“降……降将等恭迎秦王陛下……”一阵如同秋风中枯叶互相摩擦的低哑声音在殿门深处响起。几十名穿着华丽官服、衣饰上绣着繁复纹样的齐国高官,在昔日富丽堂皇的大殿门口匍匐了一地。锦缎铺展的地面上,金线勾勒的鸟兽此刻都被这些颤抖的脊背所覆盖。他们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砖石上,高耸的冠冕因此歪斜扭曲,如同垂死的禽鸟折断了脖颈上的翎羽。身体筛糠般地剧烈抖动,暴露了他们内心早已崩溃的堤防。华丽的官袍下,遮掩不住的是灵魂的彻底瘫软。队列里一个年轻些的官员,甚至根本无法抑制身体的剧烈抖动,裆下一片深色的湿痕正急速泅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臊味。
沉重的甲胄摩擦声如同铁石交击。秦国主将——那张被风霜削刻得如岩石般坚硬的年轻脸庞上没有任何波动,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扫过眼前匍匐的身影,最终精准地落在那唯一勉强支撑着身体、穿着齐国最高等级纹绣深衣的老臣身上。
后胜。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齐国相国,此刻面如死灰。脸上敷着的厚厚白粉被冷汗冲刷出道道沟壑,沟壑深处透出底下松弛皮肤的蜡黄。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胭脂点上的刻意猩红,这刺眼的颜色在他苍白的面皮下显得极其突兀,如同一具精心描画过的、刚从坟墓里掘出的陪葬人俑。他努力想挺直微微佝偻的背脊,维持住最后一点重臣的体面,但那股无形的巨大压力,来自于前方步步逼近的秦国主将无声的审视眼神,让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快速抽离。他藏在宽大袍袖下的双手,下意识地交叠在腹部,指头神经质地绞着袍服那华贵冰凉的丝料,指节因用力而泛起不正常的白。
“齐国相国,后胜,代齐王……代……代陛下……”他的声音尖利急促,如同被勒住脖颈的公鸡,带着挥之不去的、控制不住的颤抖,“恭迎秦王……不,恭迎皇帝陛下天兵入城……特……特奉此《降表》……愿……愿我大齐臣民,沐浴皇恩……”
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在他的手中瑟瑟抖动着。那上面用墨色书写的屈辱文字,沉得他快要托举不住。那只伸出的、捧着降表的手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枝。
秦国主将的脚步停在后胜面前不到一尺的距离。年轻将领并未立刻去接那黄帛。他那双冷如寒潭深渊、映不出丝毫情绪的眸子,停留在后胜那张精心修饰过、却被恐惧与虚弱彻底扭曲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却足以令后胜感到百年般漫长的一瞬。
然后,那只覆盖着精良青铜护腕的手才随意抬起,两根沾着铁与血痕迹、骨节粗大有力的手指夹住了黄帛的一端,如同拈起一件肮脏的抹布,轻描淡写地便将那象征着一个庞大王国终结的重量从后胜手中抽离。
“陛下行营。”年轻将领的声音冰冷平板,没有任何音调起伏,如同一块铁片摩擦石头,“需借用此宫。”
“是,是!应该!必然!”后胜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身体猛地往下一顿,几乎又要跪伏下去。他抬起头,脸上堆出谄媚到极致的笑容,白粉簌簌落下:“天子行营设于此间,乃……乃天恩浩荡!下臣这就命人洒扫……只是……只是我们大王……”
“尔等退下。自有人安置齐王。” 年轻将领打断他,声音里没有不耐烦,只有纯粹的漠然。他甚至不再看后胜一眼,目光已经越过眼前匍匐的人群,投向宫殿深邃处那高高的、孤悬于黑暗深处的王座轮廓。
后胜喉头一梗,谄笑僵在脸上,张开的嘴忘了合拢,所有准备好的讨好逢迎的言语都被堵了回去。他只能更加卑躬屈膝,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连同那些依旧匍匐在地的同僚,在秦国士兵无情的、漠然的注视下,如同被驱赶的牲畜一般,惶惶不安地、跌跌撞撞地退向大殿阴暗的侧廊。
当他们身影消失后,那年轻的秦国主将才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他身侧另一名身着玄黑文士袍、神色平淡的官员脸上。此人在方才一片肃杀中一直如阴影般沉默跟随。
“去,”将军的声音低沉,带了一点金属刮擦的质感,“把秦王……不,把皇帝陛下的诏令,交给那齐王。陛下仁慈……待降者,自有封赏。”
那文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具,微微躬身行礼:“诺。”声音平淡无波,随即转身,无声地向着宫殿深处那高耸王座所在的幽暗内殿方向疾步而去。
殿阁深处,昔日齐王接见重臣、处理国政的章台殿内,弥漫着一种死寂中混着浓郁香料也无法完全掩盖的、衰败绝望的气味。层层厚重的丝幔低垂,隔断了大部分光线。精致的铜鹤宫灯中的烛光暗淡地跃动着,将殿中人的身影无限放大、扭曲,投射在绘着丹青彩绘藻饰的墙壁和高高殿顶上,如同鬼魅般摇晃不定。玉几上散乱地堆着一些竹简,半卷着,无人整理。
烛光中心的主位玉榻上,齐王建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空壳,歪在扶几旁。他并未穿着庄严肃穆的王袍,只是套着一件略显陈旧的暗朱色丝袍,衬得脸色愈发青白黯淡。宽大的袍袖半垂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袖子内里依稀透着一抹干涸得如同铁锈的暗褐色斑渍。
没有人敢靠近那处斑渍。侍候的内侍们都避得远远的,缩在殿角最深重的阴影里,恨不得将呼吸声也一并消去。烛火跳跃的微光偶尔扫过他们的脸,只有一种木然的苍白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一双异常枯瘦、白皙得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脉络的手,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指尖在微微颤抖着,慢慢捧起案几上一只缺了一角的兕尊——那青铜酒器沉重异常,上面精巧的夔龙纹路依旧可见曾经的华贵,却蒙着一层灰暗,边角处的铜绿格外刺目。这物件少时伴他读书习字,青年时在朝堂听政议事,成年后……竟成为朝堂上被后胜之流言语哄弄、心神慌乱时的抚慰之物。细瘦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紧,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冷铜器上那个熟悉的缺损。那触感刺入骨髓,带来一丝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他猛地张开嘴,想喘息。剧烈的咳嗽却猝不及防地爆发!撕裂般的呛咳瞬间席卷了整个胸腔。身体无法自控地向前剧烈佝偻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咳得撕心裂肺,痛苦的面孔扭曲狰狞,眼角渗出混浊的生理泪水。一片深色发乌的血迹赫然出现在他用以掩口的那只宽大袍袖内侧上——那是他刚才剧烈咳嗽、又被强行压下时沾染上的!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及时从旁伸出,扶住了他几乎要从玉榻上滑落的身体。那只手上戴着一只硕大圆润、通体翠绿、水色极好的上品翡翠扳指,在微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冰冷的幽芒。扳指压着衣袖,触着齐王建胳膊的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
“王上……”后胜那被刻意压低、拖长的声音贴着齐王建的耳根响起,如同毒蛇在草丛中穿行的窸窣,“咳疾又犯了?千万保重龙体啊!眼前正是吉日……是我大齐与天子陛下修万世之好的吉日!”
后胜不知何时悄然入殿。他脸上依旧敷着厚厚的白粉,但皱纹深处却透出极力掩饰过的疲惫和一丝难言的焦躁。他微微俯身,脸几乎凑到了齐王建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循循善诱的魔力:
“陛下已派人来宣诏了!王上,天大的恩典啊!老臣方才在殿外亲耳所闻……”他浑浊的眼神中努力挤出几分狂热的激动,那只戴着巨大翡翠扳指的手指,不经意间轻轻捻着齐王建衣袖边缘,“秦王……不,皇帝陛下!仁厚泽被天下!陛下念在王上深明大义,不使生灵涂炭,感怀至深!特……特以五百里富饶沃土相赐!王上!五百里啊!那可是胶东故地!气候温和,物产丰美……”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似乎连自己都被这“天恩”所震撼,“比起周天子分封姬姓诸侯的初始封疆,也不遑多让!此等厚赐,亘古未有!王上!只要接下诏书,不仅您能安享富贵荣华百年,便是齐国万千子民,亦得以保全性命、承沐天恩……”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蜷起,无意识抓紧了温润玉璧冰凉的边缘,骨节在烛光映照下格外青白。他猛地抬起头,眼神死死盯住后胜那张堆满谄媚、眼角却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的脸。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吞下某种巨大的屈辱和苦涩:“保……保全……性命……”声音干涩破碎,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声。
这四个字在他混沌的脑海里无声地旋转、冲撞!那敞开的城门洞外……密密麻麻指向无辜妇孺的死亡箭镞……血肉之花无声炸开的街道……被血浸透再也跑不动的小小身影……还有怀中妻子那件永远缝补不好、盖在冰冷尸体上的葛衣……一幕幕血红的残影在他眼前疯狂晃动,最终都汇聚成城门口那道指向城门内无辜者的、无声却致命的钢铁森林!
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撕裂般的呛咳席卷了他!身体猛地抽动弓起,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脖子。这一次,他捂住嘴的袍袖上,瞬间又洇开一团粘腻温热的鲜红。那血腥气在香料沉重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刺鼻得令人作呕。玉璧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肉似乎一直冻到了心底深处。或许……或许后胜说的是对的?他徒劳地想着,一丝虚弱的侥幸如同水草般浮上他那片被绝望血海吞没的心田。五百里……胶东……远离这尸山血海……安安静静……
章台殿侧门幽深处无声地滑进两个身影。他们身着玄黑官服,如同行走的暗影,脸上毫无情绪波动。其中那个年轻些的将领全身包裹在冷硬的金属中,甲片在昏暗中折射出冰冷的细碎光芒,腰间长剑剑柄的形状硌在皮带上,清晰可见。他落后半步,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冷漠地扫视着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在玉榻上那个形容憔悴的身影上。
走在前面的中年官员,身形清癯,举止间却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他双手捧着一卷色泽沉凝、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玉轴黄绫御诏,脚步无声却沉重地穿过殿内垂挂的层层纱幔,步履带着一丝奇特的、近乎浮土的倦怠。光影交错间,那张平淡面孔上的轮廓似乎有些熟悉。
章台殿内死寂的空气被一丝微弱的风扰动。垂挂的丝幔轻轻晃动。烛火似乎猛地跳跃了一下。玉榻上的齐王建从剧烈的呛咳和眩晕中挣扎着抬起眼。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目光穿过微弱的烛光投射而来,带着沉重的疲惫、绝望和一丝残余的惊疑。视线落在那名捧着黄绫文书的官员脸上时,瞬间凝住!
尽管对方身着秦国官服,尽管多年音讯断绝,尽管这人的气质已截然不同,但那眼角眉梢熟悉的轮廓,齐王建心头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名字,骤然炸响!
陈驰!
齐国昔年名将田单的外甥!那个曾在临淄年少轻狂、纵论天下、口若悬河,也曾因酒后辱骂权贵而被自己亲口训斥过的陈驰!陈驰眼中曾经的意气风发与热切忠耿,此刻已消磨殆尽,只剩下古井无波般的平淡。
陈驰在距离玉榻三步之遥处站定。烛火将那捧着玉轴黄绫的身影投在殿壁上,拉得修长模糊。他脸上依旧是那种毫无波澜的平淡,如同戴上了一张精心打造的面具。眼神空茫地落在齐王建身后摇曳的帷幕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大殿死寂的空气。
“大秦始皇帝陛下诏谕:齐王田建,明时势,知天命,解齐国之厄,止兵戈之祸。朕嘉其行,感念苍生。着即……徙居共地,赐食邑五百里,以奉宗庙。” 他目光平直,空洞无物,话语平铺直叙,如同背诵早已烙进骨血里的冰冷格律。话音落点,那“五百里食邑”的许诺在凝滞的空气里砸落,沉甸甸,激起一丝虚伪的回响。
齐王建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冻结了!那只抓住后胜胳膊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缩!后胜方才低语描绘的“胶东”、“富饶沃土”如同一个巨大的、在眼前碎裂的气泡!极度的荒诞感如潮水般淹没了齐王建!共地?!那是何等荒僻苦寒、远在天边的边陲野地!比流放的犯人走的更远!
玉璧冰冷的寒意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心口!
他猛地抬眼,死死盯住陈驰那如同枯井般毫无波澜的脸!这张脸,这张他曾经认得、甚至隐约记得曾有过些许亲近的脸!如今连一丝一毫的波动也没有!只有一种抽离了所有情绪之后的、非人的冷静!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朽木,一堆沙砾!
难道……
难道从一开始……
就在这个念头如冰锥般刺入齐王建脑海的瞬间——
后胜那只苍老枯瘦、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闪电般、不容置疑地钳住了齐王建的手臂!力道之大,指关节透过薄薄丝袍死死陷入皮肉!
“王上!!!”后胜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带着一种疯狂的劲头和掩饰不住的恐惧急迫!他那只冰冷粗糙的手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箍住齐王建挣扎欲起的臂膀,另一只手猛拽齐王建宽大的袍袖!整个人几乎是贴在齐王建耳边急促地嘶喊,唾沫星子几乎喷溅到他耳廓上:
“天大的恩典!这是天大的恩典啊王上!还不快……快接旨谢恩!!共地好!共地清幽……远离世俗扰攘……正好颐养天年啊王上!!”他因激动和恐惧而气息急促紊乱,面孔因嘶喊而扭曲变形,脸上的厚粉簌簌抖落,露出底下松弛老皮的褶皱,“五……五百里!陛下金口玉言!绝……绝不会短少半分!王上!此时此地,若还有半分犹豫……”
他的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泣血般的威胁,目光如同淬毒的针,死死刺向齐王建涣散的眼底深处:“……那城外……那几万张对着宫阙的……弩机……可未曾懈怠过哪怕一息啊!”
“轰!”
齐王建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陈驰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和后胜这张近乎疯魔扭曲的脸,在他眼前疯狂交替、旋转!一个冰冷如深渊,一个狞笑如恶鬼!共地?弩机?五百里!城门口那片沉默对准他子民的死亡森林!
“噗——”
一股咸腥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喉头!他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滚烫的、带着碎块的暗红浓血猛地喷涌而出!尽数溅洒在后胜那只箍着他胳膊的手背上,还有那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上!血液的腥热和粘腻瞬间覆盖了玉石的冰凉沁意,也将那抹翠色染上了一片肮脏污浊的红。
他身体被后胜死死拖拽着,无法自控地向下滑去,膝盖重重磕在玉几边缘!剧烈的疼痛穿透神经!然而更汹涌的、几乎要撕裂他内脏的腥甜浪潮紧随而至!他眼前骤然被无边无际的黑暗血海淹没!只有后胜那双充满了疯狂惊惧、死死钳着他胳膊的手如同沉船上的最后桅杆,在血海中若隐若现……
章台殿尽头那高高的孤寂王座,被一层浓厚的、名为亡国的灰烬无声覆盖。
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粗糙的砂砾和碎雪,狂暴地抽打着苍莽荒凉的共地原野。光秃秃的矮丘之上,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松和尖针铁叶的枯柏倔强地刺破冻土,疏落零落地挺立在凛冽的北风中。粗粝的枝干在寒风里发出尖锐的啸音,树皮早已皴裂灰败如同龟甲。这寥寥数株寒木构成的疏林,便是这片死寂旷野上唯一的“生机”。
林子边缘的背风处,歪斜倚着一座极简陋的矮屋,几近坍塌:泥土胡乱垒就的墙壁早已被冻裂开无数深深的口子,露出朽烂的草筋骨架。一扇朽坏的柴扉虚掩着,被风刮得“吱呀呀”狂响,随时可能解体。屋顶上胡乱堆压的、早已朽黑枯干的野茅草在风中被疯狂卷起又甩落,露出底下光秃秃的椽子。
这便是那位曾被赐予“五百里食邑”的齐王之全部“食邑”。
此刻,柴扉被一股裹挟着雪粒的狂风猛然撞开!“咣当”一声砸在腐朽的内墙上。一道单薄枯槁的身影踉跄着从矮屋漆黑的内部被风吹了出来,几乎是跌滚在门外冰冷刺骨的冻土上。正是田建。
他只穿着一件破旧单薄的麻布夹袄,颜色早已灰败得看不出原色,无数口子裂开,露出里面同样破败不堪的絮片。裤子同样褴褛不堪,露出的枯干脚踝和小腿如同风干的细柴。曾经的面容被无情的时光和深重的苦楚彻底扭曲摧残: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黢黢的枯井,颧骨如同两柄尖削的薄刀,高高突兀地凸出,顶着脸上那层灰白发青、失去所有水分和弹性的薄皮。嘴唇干瘪皲裂,布满数不清的血色裂口,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着。灰白的头发如同蓬乱的枯草纠结在头上,在寒风中翻飞起落。此刻,他整个人蜷缩佝偻得可怕,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压成了一团。
他徒劳地弓起枯瘦如柴的脊背,试图抵御那刺骨的寒意,可那点单薄衣料提供的遮蔽如同虚设。寒风如同无形的冰针,带着刀刮的痛意轻易穿透衣物,刺进他几乎只剩一张皮囊的骨缝深处!肺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剧痛,牵扯得整个胸腔像要裂开!气管里发出凄厉的、如同破风箱被反复挤压的“嘶啦——嘶啦——”声。牙关抑制不住地剧烈碰撞着,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咯咯”声响。
一个披着破旧羊皮袄的老卒身影佝偻着,几乎小跑着从林子另一边绕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同样破旧的粗陶碗。寒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也步履蹒跚。他看到了摔倒在门外雪地上的田建,浑浊昏黄的老眼猛地一缩!
“诶呦!先生!先生您怎么摔出来了!”老卒慌忙加快几步,喘着粗气扑到田建身边,一边费力地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些风雪,一边急忙去搀扶地上蜷缩的身影。那只扶着田建枯瘦胳膊的手掌传来的触感让老卒心头猛地一沉——硬得硌手!皮下的骨头尖锐得几乎要刺穿那层薄皮!冰冷的,没有一点活人的温热气!
“扶……扶我……去……去那边……木墩……”田建剧烈地喘着粗气,眼睛深深凹陷在巨大的眼窝里,黯淡的目光死死地投向不远处一株枯死老柏旁边半截腐朽的树桩方向。那木墩周围落了薄薄一层雪。
“成!成!您……您撑住……”老卒喘得更厉害了,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哭腔的、无能为力的急切。他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田建瘦骨嶙峋、轻飘得如同干芦苇捆的身体挪动起来。田建那双同样枯如干柴的腿几乎无法自主弯曲,只能在地上僵硬地拖动。每一步移动,都让老卒听见田建胸腔里传来的、更加急促刺耳的破败风响。
短短十几步路,如同跋涉过千山万水。老卒终于气喘吁吁地将田建安置在树桩前。那截树桩的表面早已朽烂得不成样子,露出朽烂的黑心木茬。但奇怪的是,树桩的断面上竟有着无数道或深或浅、密密麻麻的抓挠刻划痕迹!那痕迹层层叠叠,深陷进朽木之中,杂乱无章,却带着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源自生命最本能的疯狂和绝望!有些痕迹里还嵌着已经干涸变黑的细碎皮屑和指甲的残片!
田建身体刚刚被安置下来,几乎是瞬间便已脱力般向前扑倒!他枯瘦如鸟爪的双手猛地死死抠住了那布满深痕的木桩边缘!冰冷的朽木深深陷入他同样冰冷的皮肉!仿佛那是他濒死前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浮木!他整个人如同被钉在那里的骨架标本,剧烈地颤抖着,脸埋得很低很低,只剩枯草般的乱发在脑后随着寒风微弱地晃动。从他喉咙深处溢出的喘息更加破碎急促。
“水……水来了!先生!快……快趁热喝一口……暖暖……”老卒急忙蹲下身子,将那粗陶碗颤巍巍地捧到田建脸前。碗口冒着极其微弱的一丝热气,浑浊的水里只漂着一两片零星发黑的菜叶梗和两三颗几乎不成形的粟米碎粒。那点可怜的热气,在凛冽的北风里,刚一冒头就被吹得无影无踪。
田建埋在双臂间的脸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点角度。那双深陷在巨大眼窝里的眼睛黯淡无光,浑浊得如同被磨砂打过的劣玉,对焦似乎极为困难。他的视线仿佛被黏住了,极其缓慢地掠过那冒着微弱热气的粗陶碗口,掠过里面那几片浮沉的菜叶,最终却定定地落在那只捧着碗的、枯槁苍老、布满厚茧和皲裂的手背上。
那只老卒的手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皮肤同样干枯晦暗,被冷风吹得通红发紫。那颤抖……不仅仅是冻的……更是源自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近于绝望的麻木!田建的目光粘在那颤抖上,如同冻结了的冰锥。
那只属于“五百里食邑赐予者”的手,最终慢慢抬了起来,动作缓慢僵硬得如同被生锈的铰链牵引的木偶。五指张开,指骨枯瘦如柴,指甲是灰败断裂、嵌满了污垢的颜色。它停顿在离陶碗不足一寸的空中,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然后,微微颤抖了一下,猛地落下,却不是去捧那热汤,而是用尽残存的气力抓住了老卒那只抖动的手腕!
冰冷的触感如同两块枯木摩擦!老卒被他冰冷的手指突然攥住手腕,如同被毒蛇的利齿咬中,浑身猛地一哆嗦,差点失手将碗打翻!
“嗬……”田建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一点非人的、犹如垂死野兽从喉管深处摩擦出来的声响,“……何……苦……”
他声音微弱,嘶哑得完全不成调,灌满风的胸腔里回荡着空洞的回声。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一丝对食物的渴求,只有一种穿透皮囊的、非人的冷光锁在老卒因惊吓而更显苍白的脸上。抓着老卒手腕的枯指冰凉如铁,力量却微弱得可怜,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散。
那目光深处,是沉淀了一生的绝望,和一层薄得随时会碎裂的冰。
老卒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昏黄的老眼中溢了出来!泪水滚过他布满深深皱纹、冻得发紫的脸颊,滴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如同被浓痰死死堵住,发出“呜噜噜”的声音,努力了许久才挤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哀求:
“先……先生……我……我只是个……传饭的……最低等的卒子……我……我家也有老小要活……我不敢……不敢多留啊……”他几乎语无伦次,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捧着那个粗陶碗抖得更加厉害,浑浊菜汤荡起涟漪,“求求您……求求您喝一口吧……这……这就是今天的份例……上头……上头定的……不喝……明天……明天也……”
他的话被哽咽死死掐断,再也说不下去。只感觉到自己粗糙手腕上那只冰冷枯爪上传来的微弱力量,竟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沉重得让他双腿发软,几欲跪下。仿佛那只手紧握的,不是他的腕骨,而是将他那卑微偷生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也一同扯落,暴露在荒原上刺骨的寒风里。
“嗬……呵……”田建抓着老卒手腕的手突然抽动了一下,像被无形针尖刺中关节。一声低沉到模糊的、如同从断裂的破风箱里硬挤出来的冷笑,带着诡异的意味在他喉咙里滚动。那笑容牵动了他脸上青灰色、紧绷得如同面具的薄皮,在颧骨处堆起几道狰狞扭曲的深纹,裂开的唇角溢出了一丝暗红色的涎水,挂在干瘪的下巴上。
这声笑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攥着老卒腕骨的枯爪猛地松脱了!垂落下来,无力地搭在冰冷的朽木桩面上。头颅原本支撑着的力气也仿佛瞬间被抽空,一下子重重地、毫无生气地向前栽倒下去,沉甸甸的额头猛地撞在刻满绝望抓痕的木桩上!
“噗”的一声闷响,额头与朽木撞击的声音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微不足道。额角瞬间被粗糙的木茬划破了一道细小的口子。一滴粘稠发黑的血液,带着浑浊的颜色,从那口子里极其缓慢地沁了出来,如同凝结的墨汁,滞涩地向下蜿蜒爬行,划出一道诡异的、湿漉漉的暗痕。
“先……先生?”老卒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手一抖,那碗浑浊得几乎只有几缕热气的菜汤“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冻土上!温热的汤水混着干枯的菜叶梗和粟米碎粒,溅湿了老卒的裤脚。他浑然不觉,只是惊恐万分地盯着那颗深深垂下去、顶在树桩上再无声息的、乱草蓬飞的头颅。
“先生!先生您醒醒!”老卒带着哭腔大喊起来,伸出同样剧烈颤抖的手,想去碰触田建的肩膀。
那颗低垂的头颅毫无生息。灰白色的乱发在寒风中拂动,像冬日坟头的枯草。只有额角那滴正在缓慢凝固的暗黑色血滴,和那触目惊心的、密布于整个朽木桩断面的、无数道或深或浅、带着抓痕和干涸血迹的刻划印记,如同无声的碑文,刻满了荒原最深处那比严寒更刺骨的结局——一个庞大王国缓慢的、无声的、无法逆转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