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把那包灰白粉末放在桌上,推到老姜头面前。
“你在柴房留的?”老姜头抬头看他,声音有点哑。
齐昭摇头:“不是我放的。我在角落捡到的,闻着有股甜味。”
老姜头没说话,伸手捻了一点粉末,指腹搓了搓。他闭上眼,眉头慢慢皱起来。再睁开时,眼神变了,像是看见了很远的地方。
“这方子……是我二十年前配的。”他说,“治神志错乱的。那时候我在北岭行医,路过一个村子,叫柳溪村。”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阿蛮耳朵竖起,楚绾从窗边转过身,走到桌旁。
“那村里的人不对劲。”老姜头继续说,“走路步子一样,说话声调一样,连咳嗽都像一个人在咳。我去给人看病,端茶的姑娘笑着递过来,可她眼睛是空的。”
齐昭蹲下身,盯着他的脸。“后来呢?”
“我熬药给他们喝,刚开始有用,后来就不行了。药进不去,好像有什么东西挡着。”老姜头顿了顿,“那天晚上,我正收拾药箱,听见外面有响动。出去一看,村口站着个老头,穿灰袍,手里拎着一把剑。”
“剑?”阿蛮插嘴,“会发光吗?”
“不是亮,是暖。”老姜头低声说,“那光不刺眼,照到人身上,像晒着太阳。他一剑扫过去,村里那些人眼里的黑气就散了。”
齐昭立刻抬头看楚绾。
楚绾站在那儿没动,手指轻轻碰了下发间的银星簪。
“那把剑……”她开口,声音很轻,“是不是走得很慢?不像在砍,像在抚?”
老姜头猛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那是‘守心诀’。”楚绾说,“不是杀人的剑法,是唤醒执念的。只有真正想守住别人记忆的人,才能用出来。”
阿蛮瞪大眼:“你是说,那老头是你师父?”
“我不知道。”楚绾摇头,“星君一脉传人极少,三千年前一场变故后,大多断了。如果真有人活到现在……”她没说完,但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老姜头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问:“你多大了?”
“二十二。”
“不可能。”老姜头摇头,“那老头至少七十岁了,要是他还活着,得快一百了。”
“年龄不一定准。”齐昭插话,“有些修行法门能延寿,或者藏形匿迹。您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记不清了。”老姜头揉了揉太阳穴,“只记得他左耳缺了个角,拄一根乌木拐杖,走路比我还跛。”
阿蛮咧嘴一笑:“那你俩站一块儿,能凑成一副担架。”
没人笑。
老姜头叹口气:“后来山崩了,整个村子埋了。我当时想回去找他道谢,可路断了,也没人知道他从哪来。”
“现在有机会了。”齐昭站起来,“那个符号——归一心,他们在复制当年的事。如果那老头真的出现过,他就知道怎么破。”
“你要去找他?”老姜头看着他,“那地方早塌了,进去就是送死。”
“可他救过你。”齐昭说,“你也想再见到他,对吧?”
老姜头没吭声。
齐昭坐回小凳,声音低了些:“您当年救不了那些人,是因为没有帮手。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四个都在。您不用一个人扛。”
老姜头的手抖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拐杖,木头磨得发亮,底端有一道裂痕,用铜丝缠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东南方向,翻过断碑林,再走两天。路上有个老庙,庙前有棵歪脖子柏树。顺着树影指的方向走,就能看到山口。”
楚绾拿出银星簪,在桌上轻轻划了几道线。“星力还能感应残存的气息。如果有旧日痕迹,我能找到。”
“你们真要去?”老姜头看着他们,“我不是怕死,我是怕你们去了,也救不了谁。”
“我们不是为了救人去的。”齐昭说,“是为了不让那种事再发生。您给的药方虽然失效了,但它还在柴房里等着人发现。说明总有人不想让它彻底消失。”
老姜头抬起头,看着他。
齐昭笑了笑:“说不定,那位老先生也在等一个人,能把药重新熬出来。”
屋外风停了。炉火跳了一下,烧断一根柴,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阿蛮跳起来伸了个懒腰:“那还等什么,早点出发早点回来。我可不想下次中毒的时候,还得靠你灌药救命。”
“你不会中毒了。”齐昭说,“这次我带着药囊走,提前防。”
“你上次带了也没用。”阿蛮撇嘴。
“这次不一样。”齐昭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我看得更清楚了。”
楚绾走到门口,拉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天快亮了。”
“那就休息几个时辰。”老姜头撑着拐杖站起来,“走之前,我给你们每人配点护神散。量不大,够撑三天。”
他一瘸一拐走向药柜,背影有点晃。
齐昭跟过去帮忙,两人蹲在柜子前翻药材。
“您其实一直记得那个村子。”齐昭小声说。
“嗯。”
“为什么从来没提过?”
老姜头停下动作,拿起一包陈皮,打开看了看,又包好。“因为我不想再看见那样的眼睛。一群人,活得像一个人,连痛都不会喊两声。”
“可您还是回来了。”
“是啊。”老姜头苦笑,“回到这个镇子,收了个无脉的徒弟,养了个狼丫头,搭上个怪医生。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齐昭没说话,把一包甘草递给他。
老姜头接过,手停在半空。“刚才我说药失效了,其实……还有一味主药没加。那味药叫‘醒梦草’,只长在北岭阴面的石缝里,开花就一刻钟,错过就得等三年。”
“您有种子吗?”
“有。”老姜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我一直留着。本来想着,要是哪天真没人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就把它种下去。”
齐昭接过袋子,感觉里面的东西很轻。
他放进药囊,挨着玉佩放好。
楚绾走过来,站在两人旁边。“我去准备星图。天亮前能算出最佳路径。”
阿蛮趴在门槛上,尾巴轻轻甩着。“你们聊完没?我困了。”
老姜头看了她一眼:“困了就去睡,别在这碍事。”
“我不睡。”阿蛮翻身坐起,“万一你们偷偷走,我可不饶你们。”
齐昭笑了下,起身走到炉边关火。药罐还在冒气,他倒了一碗递给老姜头。
“喝完再睡会儿。”他说。
老姜头接过碗,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爱喝浓一点?”
“您每次都说淡了没劲。”
“小子记性倒是好。”
“不好不行。”齐昭说,“您教的每一味药,我都得记住。万一哪天您不在了,还得有人接着熬。”
老姜头喝了一口,没说话。
楚绾站在窗前,手指在桌面上画着星轨的痕迹。阿蛮蜷在门槛,眼皮打架但硬撑着。
齐昭坐在炉火旁,手里捏着药囊。
他知道,这一趟非去不可。
不只是为了线索,也不只是为了对抗归一心。
而是因为,二十年前那个夜晚,有个老人用一把温暖的剑,照亮了一个快要死去的村子。
而现在,轮到他们了。
老姜头放下碗,忽然说:“东南三日脚程,过了断碑林就是山口。那里风大,白天也冷。”
齐昭点头。
“带上厚衣。”老姜头说,“还有,别碰地上的雾。那不是水汽,是没散干净的记忆残渣。”
“知道了。”
“要是看见老庙,先敲三下门,再喊一声‘故人来访’。不管有没有人应,都能进去。”
齐昭记下了。
楚绾收起银星簪,发间微光一闪。
阿蛮打了个哈欠,耳朵抖了抖。
屋子里静下来。
老姜头靠回竹椅,闭上眼。
但他嘴里还在念,声音很轻:
“柳溪村……东南三日脚程……过了断碑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