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刺青”二楼的小仓库,平日里堆放着不少杂物,多是些不再使用的旧器械、淘汰的桌椅,以及几个沉甸甸的、从洪盛那边接收过来后就一直没来得及仔细清理的纸箱。尘埃在从气窗透进来的微弱光柱里缓缓浮动,仿佛时光在这里也变得粘稠缓慢。空气里有一股旧纸张和木头受潮后特有的沉闷气味,还混杂着楼下隐约飘散上来的消毒水和色料的淡淡味道。
昭思语捏着鼻子,轻轻咳嗽了一声,挥开面前扬起的细碎尘絮。她今天穿了一身简便的深色运动服,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额角却还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杜十四和石龙一早就出门去查那个古籍修复中心了,店里一时没什么需要紧急处理的账目,王启明窝在他的角落里噼里啪啦地敲着代码,她便自告奋勇,上来整理这些积压的“历史遗留问题”。陈墨在楼下工作间,一位熟客正趴在纹身椅上,后背上一条蜿蜒的青龙初具雏形,纹身机稳定而持续的嗡嗡声如同背景音般弥漫在整间店铺。她上来前,陈墨只是抬眼看了看她,说了句“辛苦,慢慢来,不急”,便又低头继续在他的绘图板上,对那幅青龙图稿做最后的细化,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其中一个箱子格外沉,封口的胶带已经发黄变脆,几乎一碰就碎。昭思语用美工刀小心划开,里面塞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文件、账本、甚至还有些泛黄的合同纸,纸张边缘卷曲破损,散发着一股霉味。洪盛倒台后,这些杂物如同被遗忘的渣滓,一并被打包扔了过来,或许里面藏着些关于秦爷过往交易的蛛丝马迹,也或许纯粹是毫无价值的垃圾。她现在只想多做点事,让自己忙碌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压下心底那份自从被掳后就难以彻底驱散的不安,也能更快地驱散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阴霾。
她蹲下身,开始耐心地分拣。手指拂过粗糙的纸面,留下淡淡的灰痕。大多是些无用的流水账、过期的单据,甚至还有几本皮角翻卷的破旧漫画书。灰尘不断呛入鼻腔,让她喉咙发痒,但她还是仔细地翻看着每一页,不敢有丝毫遗漏,财务人员的本能让她不愿错过任何可能隐藏的信息。
忽然,她的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手感与其他柔软的纸张不同。那是一个藏在箱底、被几本破烂账簿紧紧压着的旧皮质公文夹,棕色的皮面已经磨损开裂,露出底下灰白的胚层,金属搭扣上也覆盖着一层锈迹。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与周围那些纸质垃圾格格不入,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孤寂感。
她费力地把这个沉重的文件夹抽出来,皮质的表面摸起来有些粘腻。放在旁边一个稍微干净点的箱盖上,啪嗒一声,锈蚀的搭扣弹开。里面并非想象中的机密文件,而是些更私人的、似乎被主人随意塞入的物品:几张早已过期作废、名片边缘都起了毛刺的名片;一支笔帽有裂痕、墨囊早已干涸的派克钢笔;几枚不同年代、氧化发黑的硬币;还有……一小叠用一圈失去弹性的牛皮筋勉强捆着的旧照片。
照片的边缘已经微微卷曲,泛着岁月的焦黄色,像秋天的落叶。她犹豫了一下,手指带着一丝莫名的心悸,解开了那圈脆弱的牛皮筋。最上面几张是些焦距模糊的风景照,或是洪盛某个场子的开业留念,一群穿着阔肩西装、戴着粗金链的男人冲着镜头咧嘴傻笑,背景是扎眼的霓虹灯牌“豪情夜总会”,充满了上世纪末那种浮夸又土气的气息。她快速翻过,对这些陌生男人的面孔和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并不感兴趣。
直到……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呼吸也随之微微一窒。
指尖捏着的那张照片,明显与之前那些不同。它更小一些,像是从哪种老式即时成像相机里吐出来的宝丽来相纸,质地更厚,边沿是特有的白框。照片的色彩即使经历了时光侵蚀而泛黄,也依稀能辨出当初的鲜艳和生动。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并肩站在一株开得如火如荼的木棉树下,背景像是某个公园的宁静角落,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光点。
左边那个年轻人,穿着一件干净甚至略显宽松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清瘦却不显孱弱的小臂。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一股尚未被世事完全磨去的锐气与……一点点罕见的、放松的、近乎温暖的笑意。他站在那里,气质清朗,与周遭喧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是陈墨!
昭思语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心脏莫名快跳了一拍。尽管那时的他看起来比她认识的墨哥要年轻太多,眉宇间少了那份深不见底的沉静和若有似无的疏离,气质也截然不同,但那深邃的眼眸、挺直的鼻梁、略显削薄的唇形,那五官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即便隔着模糊的影像和漫长岁月,也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更……轻松,甚至带着点她无法想象的少年气。
中间站着的是一个穿着骚包的花衬衫、鼻梁上架着副时髦墨镜的男人,嘴角叼着烟,一手随意地、甚至有些霸道地搭在陈墨的肩上,姿态张扬外放,嘴角咧开的笑容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痞气。昭思语微微蹙起眉,这个人……她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但那种流里流气、刻意彰显存在感和控制欲的气势,让她下意识地感到一阵不适和排斥,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而最让她呼吸骤然停顿、血液仿佛瞬间凝住的,是右边的那个女子。
她穿着一条素雅的碎花连衣裙,布料看起来柔软服帖,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长发如瀑,柔顺地及腰,发梢微微卷曲。她正侧着头,看着中间那个戴墨镜的男人,笑得温婉而明媚,眼角眉梢都弯成了好看的弧度,眼神里似乎带着些许对这个男人张扬行为的无奈,又有点习惯性的纵容。她的皮肤很白,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但她的眉眼……她的五官轮廓……那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那鼻梁的高度,那脸型的线条……
昭思语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细细发抖,一股冰冷的麻意从脊椎骨窜上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陌生女子的眉眼,竟与她自己在镜中看了二十多年的面孔如此相似?不,不仅仅是相似,那简直就像……就像是血脉相连的嫡亲姐妹!或者说,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褪了色、却依旧清晰的关于母亲年轻时的梦境,但又分明不是记忆中的母亲!这种诡异的熟悉感和陌生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头晕目眩。
她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女子脸上移开,慌乱地下滑,然后……死死地钉在了女子的左手腕上!
那里,在素色连衣裙袖口的边缘,清晰地纹着一小簇赤红色的花朵!形态妖异,花瓣细长而卷曲,如同幽暗之中燃烧的火焰,又像是无声却凄厉的呐喊——正是彼岸花!和她手腕上那个被母亲临终前死死叮嘱、必须用衣物或特殊药水小心隐藏起来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照片里的这个图案更大、更清晰一些,颜色也更为浓烈刺眼!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昭思语的脑海里猛地炸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猛烈袭来,她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摔倒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慌忙用手死死撑住旁边摇摇欲坠的纸箱箱子,冰凉的纸板触感却根本无法驱散她瞬间涌遍全身的刺骨寒意的和巨大震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是谁?
这个和自己长得这么像、手腕上有着同样诡异彼岸花纹身的女人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会和年轻的陈墨站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关系匪浅!中间那个令人不适的墨镜男人又是谁?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无数的疑问像失控的潮水般疯狂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几乎要裂开。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着那张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照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茫茫黑暗海啸中唯一的一块浮木,一旦松手就会被彻底吞噬。
楼下纹身机稳定运行的嗡嗡声不知何时停了,店铺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慌的寂静之中。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声撞击着耳膜,响亮得可怕。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慌乱地、几乎带着恐惧地扫过这间堆满陈旧杂物的昏暗阁楼。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仿佛都变成了窥视的眼睛,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这个意外闯入者,窥视着这个突然被粗暴揭开的、尘封已久的可怕秘密。照片上的三个年轻人,笑容被永远定格在过去的某一刻阳光之下,那明媚的色彩却像一把冰冷淬毒的钥匙,猝不及防地狠狠捅进了她现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生活,试图强行撬开一扇她从未知晓其存在的、沉重无比的大门。
门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是更加不堪的真相,还是足以将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摧毁的可怕风暴?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却又诡异地夹杂着一丝无法压抑的、颤抖的好奇。母亲临终前紧抓着她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反复用尽最后力气叮嘱“不要给任何人看……千万不要……忘了你是谁……”时,那绝望而恐惧到极致的眼神,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昭思语眼前,与照片上女子明媚的笑容形成残酷的对比。
难道……妈妈拼命想要隐藏的,不仅仅是这个纹身,还有……这个照片上的女人?她和陈墨,到底是什么关系?这纹身又究竟代表着什么?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无意中摩挲到照片背面的异样。她猛地将照片翻过来!
只见泛黄的相纸背面,有一行模糊的、蓝黑墨水的钢笔字迹。字迹略显潦草,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书写风格,而且被时光晕染得有些难以辨认。她的心脏狂跳着,几乎是屏住呼吸,将照片凑到从气窗透入的那缕光线下,眯起眼睛仔细分辨。
“摄于八七夏,荔湾湖,与阿墨、文远。”
文远……秦文远!
真的是他!那个只存在于可怕传闻、如同阴影般笼罩着她的、从未谋面却恨之入骨的——秦爷!年轻时的秦文远!
证实了猜测的刹那,昭思语只觉得一股极其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血液都快要冻僵了。她猛地将照片再次翻过来,目光死死锁住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锁住她手腕上那簇刺眼夺目的彼岸花,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将她彻底吞没。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她甚至有点想干呕。
这个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女子,竟然和年轻时的陈墨、以及那个恶魔秦爷关系如此亲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朋友?那她自己呢?她手腕上这个被母亲用生命要求隐藏的纹身,和这个女子又有什么关联?母亲知道这一切吗?她拼命隐藏的,究竟是危险,还是……一段不堪的过往?
无数纷乱恐怖的念头像无数根针一样刺穿着她的大脑。
“哒…哒…”
楼梯口忽然传来了轻微而清晰的脚步声!有人正沿着木楼梯走上来!
是陈墨上来了吗?他忙完了?
昭思语像一只被强光突然照射到的受惊兔子,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不能让他看见!现在还不能!她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背后藏着多么巨大的秘密或危险!
她手忙脚乱,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将那张滚烫的、仿佛带着诅咒的照片死死攥在手心,迅速塞进运动服宽大的口袋里!因为太过慌乱,手指都在哆嗦,差点没塞进去。她又飞快地将其余照片和那些零碎物品胡乱地塞回破旧的公文夹,一把将其推进旁边一个半开的、堆满废纸的纸箱深处,试图用那些废纸将它掩盖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楼梯口,假装还在弯腰整理另一个箱子里的东西,手指胡乱地抓着一叠无关紧要的纸张,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阁楼都能听见。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后背却一片冰凉,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下来。
脚步声在楼梯中间停顿了一下,似乎只是有人在楼梯平台那里拿了什么东西。然后,脚步声又响起了,却是朝着楼下的方向而去,逐渐远去。
不是上来找她的。
昭思语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一松,几乎虚脱,她赶紧用手扶住纸箱边缘,才勉强站稳。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追逐。
尘埃依旧在那一缕微弱的光柱里无声地飘浮、旋转,阁楼里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她急促得无法平复的呼吸声,和口袋里那张紧紧攥着、几乎要被手心的汗浸湿的旧照片,在无声地、沉重地证明着,某个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已然被惊扰。
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掀起一角。而她,正孤身一人站在风暴眼的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