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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有个说法:人死后的第七天,魂魄会回家一趟,了却尘缘,这便是“回煞”。回煞夜,活人得避让,免得冲撞了亡灵,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李老栓死在腊月十八,咽气前,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儿子铁山的腕子,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瞪着房梁,嘴唇哆嗦着,反复就那一句:“……莫拦我……我回来……定要回来……”

铁山和他媳妇春梅跪在炕头,哭得嗓子都哑了,只会连连点头。

李老栓这人不坏,就是性子忒拗,认死理。一辈子跟黄土坷垃较劲,累出了一身的病。临了,最放不下的就是他守了一辈子的老规矩——回煞。他信这个,信得根深蒂固。

丧事办得潦草。年关底下,天寒地冻,村里人都忙着自己家的事,来吊唁的人不多。灵棚搭起来,冷风嗖嗖往里灌,吹得那盏长明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总像要灭。铁山心里憋闷,又发慌,总觉得他爹那双没了神采的眼睛,还在某个角落盯着他。

出殡那天更是邪性。八个抬棺的汉子,都是村里有力气的,抬起那口薄棺竟觉得分外沉。走在田埂上,平地就绊了好几下,棺材板咚咚响,像是里头的人不耐烦地翻身。队伍前头撒纸钱的,那黄表纸出手就沉甸甸坠地,根本不飘。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沉甸甸罩在送葬队伍每个人心头。

总算入了土。铁山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家,一屁股瘫坐在冰凉的地上,望着他爹空荡荡的炕头,心里头空落落的,又沉甸甸地怕。

第七天,回煞日,转眼就到。

天一擦黑,铁山和春梅就紧忙张罗起来。依照老规矩,得给亡灵“让路”。他们在堂屋正中央,李老栓生前常坐的那把旧太师椅前,洒上一层薄薄的香灰。又搬来一张小方桌,桌上摆好几样他爹生前爱吃的——一碟油炸花生米、半只切开的咸鸭蛋、一小壶烫好的烧酒。筷子规规矩矩摆在一旁,尖儿朝门,意思是请亡灵享用。

做完这一切,夫妻俩对望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惨白和惊惶。屋里静得可怕,炉子里的火早就熄了,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钻骨头缝。

“走,快去地窖。”铁山声音发干,拉着春梅就往外走。

我们村的老屋,大多挖有地窖,存个红薯白菜。铁山家的地窖在院子东南角,口小肚大,下去得爬梯子。平日里觉得憋屈,这会儿却成了唯一的避难所。

窖口盖板落下,最后一丝天光被掐灭。黑暗稠得化不开,带着一股土腥和烂菜帮子的混合气味。铁山摸出带来的一包蜡烛,哆嗦着划亮火柴。豆大的火苗燃起,昏黄的光圈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反而衬得四周阴影更加浓重,深不见底。

夫妻俩挤坐在窖底一堆干草上,屏息静气,竖着耳朵听上面的动静。

夜一点点深了。

腊月的风在窖外呜咽,像是有谁在低低哭泣。偶尔传来枯枝被风吹断的脆响,或是谁家狗子遥远的吠叫,都能让他们浑身一激灵。

时间黏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缓慢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子时了。

蜡烛烧短了一截,烛泪滴滴答答,在寂静里敲打出令人心慌的节奏。

突然——

上面堂屋的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吱呀……”

像是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

铁山和春梅猛地一颤,春梅的手瞬间冰凉,死死掐住了铁山的胳膊。铁山的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他张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来了……真的回来了……

上面静了片刻。是一种死寂的、绷紧的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站稳了,正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它曾经无比熟悉的家。

然后,是一种极轻、极缓慢的脚步声。

嗒…嗒…嗒…

不是穿着鞋的利落声音,也不是光脚的啪嗒声。那声音沉闷、粘滞,像是沾了水的厚布拖沓在地上,一步,一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迟滞和僵硬,在冰冷的地面上挪动。

它从门口进来,走到了堂屋中央。

脚步声停了。

铁山和春梅能想象出那幅画面——一个看不见的“存在”,正停在那张洒了香灰的太师椅前,或许正在低头审视。

地窖里的两人连呼吸都忘了,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死一样的寂静持续着,折磨着人的神经。

忽然,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窸窸窣窣响起来。像是……像是有人极其缓慢地挪动了那把沉重的太师椅。椅子腿儿刮擦着地面,发出老人呻吟般的涩响。

它坐下了。

那个“存在”,坐在了桌子前。

紧接着,是筷子被拿起的轻微动静。很轻,但在绝对的寂静里,清晰得骇人。

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间隔均匀。

像是筷子尖儿轻轻点碰着碟子边缘,又像是夹起了什么极小、极轻的东西,无声无息。

它是在吃那碟花生米?还是在拨弄那半只咸鸭蛋?

铁山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面——一双看不见的手,拿着筷子,夹起空气,送往虚无的嘴边。他甚至能“听”到那种缓慢的、并不存在的咀嚼。

没有吞咽声,没有品尝声,只有那一下、又一下,规律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筷子轻碰声。单调,固执,透着一种非人的机械和冷漠。

春梅把脸死死埋在铁山怀里,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铁山紧紧搂着她,自己的牙齿也在不受控制地磕碰。

那缓慢的“用餐”持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筷子声终于停了。

又是一段死寂。

然后,是酒壶被轻轻挪动的微响。壶底与桌面摩擦,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它倒酒了。

可并没有酒杯被端起的声音,更没有饮酒的动静。它似乎只是完成了“倒酒”这个动作,然后便停下了。

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它在做什么?是在看着那杯酒?还是在……等着什么?

铁山的心越揪越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突然——

“哐当!”

一声突兀的、剧烈的脆响猛地炸开!像是酒壶被猛地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地窖里的两人吓得差点尖叫出声,春梅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死寂。绝对的死寂。

连院外的风声都仿佛停了。

那存在似乎发怒了?还是……不满意?

铁山浑身冰凉,他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双瞪得滚圆、充满不甘和执念的眼睛。他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是不是怪儿子准备的酒菜不合心意?还是……纯粹只是因为变成了“那种东西”,而失去了活人的温情,只剩下冰冷的怨怼和破坏欲?

恐惧像冰水,从头顶浇下,冻僵了四肢百骸。

过了一会,拖沓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

嗒…嗒…嗒…

这一次,它不再是停留在堂屋,而是开始移动。方向……似乎是朝着里屋,朝着他们夫妻俩睡觉的炕那边去了。

脚步声进了里屋。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种极其诡异的、像是用手缓慢抚摸炕席的声音隐约传来。又像是……像是在摸索着什么,寻找着什么。

铁山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来了!他爹临终前,有一次偷偷摸摸塞给春梅一个小布包,里面是老人省吃俭用攒下的几百块钱,说是给春梅扯件新衣裳,千万别让铁山知道,怕他说自己乱花钱。铁山后来其实知道了,但碍于父亲面子,一直假装不知。那钱……春梅就塞在炕席底下!

它在找那个?

脚步声和摸索声停了。

片刻后,那种粘滞、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它走出了里屋,又回到了堂屋。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它走了吗?

地窖里的两人不敢动,不敢呼吸,依旧死死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被冻僵在原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火苗挣扎了几下,噗地熄灭了。彻底的无边黑暗吞噬了他们。

他们在冰冷和恐惧中紧紧相拥,熬着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夜。每一秒都是煎熬,耳朵恨不得竖起来,捕捉着地面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动静,却又害怕真的听到什么。

终于,窗外透进一丝极微弱的灰白。

鸡叫了。头遍,二遍,三遍。

天,快亮了。

上面再无任何异响。

又僵硬地等了许久,直到阳光勉强从地窖盖板的缝隙里漏下几缕,铁山才敢活动一下冻麻了的四肢。他示意春梅待在下面,自己颤抖着,手脚并用地爬上梯子,用尽全身力气,顶开了沉重的盖板。

清冷的晨光涌了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疼。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切如旧。

他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挪向堂屋大门。门虚掩着,和他昨晚离开时一模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门。

晨光斜照进堂屋,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摔得粉碎的酒壶瓷片,和一小滩未曾挥发的酒液,散发着浓烈呛人的气味。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那张小方桌。

筷子,依旧摆在桌上,尖儿却不再朝着门,而是掉了个头,笔直地指向里屋的方向。像是无声的指引,又像是一种冰冷的宣告。

碟子里的油炸花生米,一颗没少。但那半只咸鸭蛋,原本黄白分明的蛋黄蛋白,此刻却变成了一滩难以形容的、灰黑色的糊状物,仿佛被什么东西反复戳捣、彻底碾烂了。

铁山的呼吸骤然停止,视线僵硬地向下移动,落在洒满香灰的地面上。

太师椅前,那片薄薄的香灰上,清晰地印着两个脚印。

那不是人的脚印。形状扭曲、模糊,前端尖锐,后跟拖出一道诡异的擦痕,像是脚尖着地走过。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脚印的周围,稀疏地散落着一圈同样印在香灰上的痕迹——像是什么禽类的爪印,细小,破碎,围绕着那两个非人的足迹。

而在这一片狼藉和诡异之外,洒了香灰的地面上,还多出了别的东西。

几枚沾着干泥的、模糊的铜钱。和一小堆像是刚从地里带出来的、湿漉漉的、深褐色的土块,散落在门槛内侧,一路零星指向里屋。

铁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都冻住了。他猛地想起父亲下葬时,老人僵硬的脚上,套着一双磨破了底的旧布鞋,而陪葬品里,就有几枚他生前常用的铜钱,和一只纸扎的、给亡魂引路的公鸡……

他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连滚爬爬地冲进里屋,冲到炕边,哆嗦着手掀开炕席一角。

那个小布包,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原本藏布包的那块炕席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湿泥的手印。五指蜷曲,干瘦,仿佛曾死死地攥过什么。

铁山噗通一声瘫坐在地,面无人色。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这死寂的老屋,照亮了堂屋地上那破碎的酒壶、指向里屋的筷子、被碾烂的鸭蛋、香灰上非人的脚印和禽类的爪痕,以及里屋炕席上那抹来自坟地的湿泥手印。

光明驱散了夜晚的黑暗,却照不透这弥漫在老屋每一个角落的、源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执念。它来了,吃了,找了,拿了,留下了活人无法理解、却必须承受的痕迹,然后离去。

一切都符合古老相传的回煞规矩,严丝合缝,逻辑森然。它确实回来了,了却了尘缘,只是这了却的方式,充满了亡者的固执与阴冷。

春梅颤巍巍地从地窖出来,走到堂屋门口,看到屋里的一切和丈夫失魂落魄的模样,瞬间明白过来。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扶着门框软软滑倒,低声啜泣起来。

铁山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满屋狼藉的“证据”,阳光落在他脸上,却照不进他那双充满恐惧和茫然的眼睛里。

许多年后,直到铁山和春梅也都老了,离开了那栋老屋,搬了新家,他们偶尔还会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突然没来由地打一个寒颤,想起那个回煞夜。

恐惧或许会随着时间淡化,但那一天留下的冰冷印记,却永远烙在了记忆深处。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真相:在生与死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亡者的执念跨越此界而来,留下的并非温情脉脉的告别,而是一种遵循着冰冷古老逻辑的、令人战栗的接触。那些规矩和禁忌,并非空穴来风,它们是对不可知力量的卑微回避,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种保护。

而一旦窥见那条界限另一端的景象,哪怕只是一鳞半爪,也足以永远改变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确信。从此,再灿烂的阳光,也无法完全照亮心底那个自回煞夜便悄然裂开的、幽暗的缝隙。那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冰冷规则,和亡者永不消散的、固执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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