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年的腊月,邺城的雪下得愈发绵密,将这座北地雄城包裹在一片素净之中。大都督府内,炭火烧得旺旺的,却驱不散曹丕心头那点日益滋长的困惑与……憋闷。
他被安排“带娃”已有段时日了。未来那位名义上的小妻子周羽灵,倒是安静乖巧得像只雪团子,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听他念些《诗经》、《楚辞》里的篇章,或是讲些他删减改编过的史传故事。小女娃听得认真,偶尔伸出小手拽拽他的衣角,软软地要求“大哥哥再讲一个”。这份静谧,尚能忍受。
真正让他头大的是那个年方八岁、名唤吕玲绮的丫头。这女娃全然不似其妹,精力旺盛得惊人,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自得知他曾随军中教习学过几日剑术后,便隔三差五提着她那柄特制的小号木枪,堵在他院门口,小脸绷得紧紧,眼神亮得灼人,非要与他“单练”。
曹丕初时只当孩童玩闹,随意应付几下,谁知这吕玲绮身手竟颇有章法,力道也不小,几次三番下来,他若不用上几分真本事,竟有些难以招架。
偏偏这丫头又极认真,败了便抿着嘴,眼神倔强,第二日准又准时出现。曹丕只觉哭笑不得,他满腹经纶,揣摩的是人心权术,何曾想过要在拳脚木枪上跟一个黄毛丫头“切磋”?
而他那位于万军阵前谈笑风生、格物院内挥斥方遒的师傅周晏,这些日子却像是彻底换了个人。每日里,多半时候,裹着厚袍子,蹲在暖阁的火炉边。旁边坐着那位贾诩先生,两人也不怎么高声谈论军国大事,更多是低声絮叨些家长里短。
“文和,今日这羊肉,炖得火候差了点儿,膻气没去尽。”
“都督所言极是。可令庖厨下次多加些姜桂,或先用冷水浸透血水。”
“嗯……听说西市新开了家胡饼铺子,用的是河西来的驼酥,明儿个去尝尝?”
“可。只是都督近日咳喘稍平,辛辣之物还需节制。”
诸如此类,听得偶然路过暖阁的曹丕眼角直跳。他想象中的传道授业,是纵横捭阖,是奇谋妙策,是格物致知的精深道理,绝非这般……市井烟火。他一颗被父亲郑重托付、渴望汲取真知灼见的心,如同被悬在了半空,好奇与焦躁交织,几乎提到了极致。
这天午后,雪暂歇。曹丕好不容易摆脱了吕玲绮的“纠缠”,正背着安安静静的周羽灵在院中,用小女娃够得着的角度,拿一根长长的木棍,小心翼翼地去捅廊檐下冰棱上积挂的蓬松雪块,逗得小羽灵在他背上发出细碎清脆的笑声。
“子桓还挺疼媳妇儿呢。”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曹丕动作一僵,回头便见周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依旧是那身随意的打扮,脸上挂着那副他熟悉的、混合着戏谑与洞察的笑容。周晏很自然地伸出手,将小羽灵从曹丕背上抱了过来,熟练地掂了掂,用下巴蹭了蹭女儿冰凉柔软的小脸蛋,惹得小女娃咯咯直笑。
“走,”周晏抱着女儿,对曹丕扬了扬下巴,“今天天气不错,逛街去。”
蔡琰此时也从内室走出,已披上了一件素雅的斗篷,闻言温婉一笑,对身旁管事低声吩咐了几句,无非是照顾好即将临盆的貂蝉与甄宓,便也跟了上来。
于是,一行数人,便这般出了大都督府,融入了邺城岁末的街市。
雪后的邺城,别有一番生机。扫出的道路两旁,积雪堆得老高,店铺鳞次栉比,幡旗在冷风中招展。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不绝于耳。虽天寒地冻,往来行人脸上却大多带着一种忙碌而充实的神色,少见菜色与惶惑。
周晏抱着小羽灵走在前面,东瞧西看,蔡琰落后半步,目光温静地扫过街景。曹丕则跟在最后,初始还有些世家公子的矜持,但很快,他手里便被周晏不由分说塞满了各种物事——新出炉、烫得他龇牙咧嘴的胡饼,给小羽灵买的色彩鲜艳的布老虎,还有几包闻着便觉辛辣的干果蜜饯。
典韦几次想上前接过,都被周晏用眼神制止了。曹丕只得认命地抱着、提着,感受着那胡饼的热度透过油纸传到掌心,与干果包的棱角硌在臂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生活”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让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都不自觉地微微松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