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西园别苑。丝竹绕梁,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与一墙之外的末世景象恍若两个世界。
八皇子赵钦祁斜倚在铺着西域绒毯的软榻上,眯着眼,听着小曲。
一个侍女跪在一旁,用玉签子剔了冰镇瓜果的籽,小心地喂入他口中。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了夏末的最后一点燥热。
“殿下,您尝尝这葡萄,是陇右刚用快马送来的,甜得很。”
一个身着绯色官袍、体态臃肿的中年官员赔着笑说道,正是洛阳留守、河南尹张谦。
赵钦祁嗯了一声,含糊道:“张大人有心了。这洛阳城,倒是比京城还自在些。”
“殿下说笑了,殿下乃天潢贵胄,驾临洛阳,实乃东都百姓之福,下官等自是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怠慢。”
张谦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只要把这尊菩萨哄高兴了,这洛阳地界上的一切,就还是他张谦说了算。那些赈灾粮款,自然也能稳稳地落入他和背后赫连家的口袋。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一个身着浅绯色色官袍、面容清癯,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官员迈步而入,对着赵钦祁躬身一礼,声音略显急促:“下官吴世安,参见殿下!”
“嗯?老吴啊?灾民都安顿好了吗。”赵钦祁眼皮都懒得抬,语气慵懒。
“殿下,情势有些不妙。”吴世安压低了声音,也顾不上礼仪,快步上前。
“城外已聚集了灾民千余众,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人声鼎沸,怨气很重,下官恐……恐生大变啊!”
“什么?!”赵钦祁闻言大怒。
“你这副使干什么吃的!发个粮食都发不明白!”
吴世安看了眼张谦,面上却愈发凝重:
“殿下,问题就在于此。朝廷拨下来粮款数目与实际发放……差距甚大。
下官怀疑,地方仓廪恐有亏空,乃至……层层克扣之事。如今粥厂施放的,根本就是无法下咽的沙土浊汤,这才激得灾民蜂拥至洛阳,欲向殿下您申冤告状!”
赵钦祁闻言眉头一拧,看向张谦:“张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张谦脸上的肥肉猛地一颤,绿豆小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被更深的谄媚和委屈覆盖。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
“殿下!殿下明鉴啊!这……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他捶胸顿足,“中原大旱,赤地千里,官仓存粮早已分发一空!纵使朝廷调拨粮草,亦是杯水车薪啊!下官……下官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掏出来熬成粥给百姓喝啊!”
他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赵钦祁:“吴大人所言沙土浊汤,实是不得已而为之!那点救命的粮食,掺上麸糠树皮,再多加些水,才能让更多人喝上一口,吊住性命啊!殿下!若真有满满登登的粮仓,下官岂敢让灾民受这等苦,又岂敢让殿下您为这等事烦心?”
说着,他话锋一转,指向吴世安,语气变得激愤:“倒是吴大人!您身为赈灾副使,督办赈灾乃是份内之责!如今灾民聚集,不思如何安抚化解,反倒一来便质疑地方,攀诬下官!您……您这是要将办事不力的责任,推给下官,推给河南府吗?”
赵钦祁被张谦这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弄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好像两边都有点道理,但又都觉得是在推卸责任。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行了行了!都起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他最讨厌处理这些麻烦事。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外面那些灾民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们围着洛阳城?本皇子看着就心烦!”
张谦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殿下,灾民聚众,已违律法。如今他们不是来求粮,竟是来告状的,此风万不可长!今日若让他们得逞,日后岂不谁都敢来冲撞皇子行辕?”
他观察着赵钦祁的脸色,见他眉头越皱越紧,继续煽风点火:“况且,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秽气冲天,万一真有瘟疫……殿下万金之躯,岂可置身险地?依下官愚见,当以雷霆手段,即刻派兵驱散!将他们逐离洛阳地界,以保神都安宁,更是护殿下周全啊!”
“驱散?”赵钦祁瞥了他一眼,“往哪驱?他们肯走吗?”
“殿下放心!”张谦胸有成竹,“只需大军一出,刀枪林立,这些疲弱饥民,岂敢不退?至于去往何处……天下之大,自有他们去处。只要不在洛阳生事,便与殿下无关了。”
吴世安在一旁听得气血上涌,再也忍不住,厉声道:“张大人!你这是要将数万灾民逼上绝路!驱离?说得轻巧!他们已是无路可走才来的洛阳!此刻驱赶,与杀人何异?!”
他又转向赵钦祁,恳求道:“殿下!万万不可!此刻当立即开仓,查验库存,若真有亏空克扣,严惩不贷!同时设立粥棚,先稳住民心,再图后计!如此方能彰显朝廷恩德,殿下仁心啊!”
“开仓?严惩?”张谦尖声反驳,“吴大人是要现在激起兵变吗?仓中若无你想要的那么多粮食,你待如何?让城外那些饿红了眼的灾民冲进来抢吗?殿下安危谁来负责!”
“你!”吴世安气结。
“够了!”赵钦祁猛地一拍桌子,果盘震得哗啦作响。他被吵得头昏脑涨,只觉得外面那些灾民是麻烦,眼前这两个争吵不休的臣子更是麻烦。
他现在只想图个清静。张谦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保住自己的安全,别让麻烦沾身是最重要的。这些灾民的死活,他其实并不是很关心。
“就按张大人说的办!”赵钦祁下了决心。“张谦,你立刻去调兵!把城外那些人都给本皇子赶走!赶得越远越好,不准他们再靠近洛阳!”
“殿下!不可啊!”吴世安疾步上前。
“离京之前,太子殿下曾反复嘱托,务必要以安抚为先、稳妥为重,切不可激生事端。今日若强行驱赶,一旦酿成大祸,我等如何向太子交代?岂不辜负了他的一片信任!”
吴世安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赵钦祁浮躁的外壳,露出了底下对太子兄长本能的畏惧。他动作一滞,脸上闪过一丝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