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别墅里一片静谧,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以及书房门缝里透出的、温暖而执着的灯光。
秦牧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古籍。
他的手边,放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长盒,里面铺着深紫色的丝绒,九根长短不一、闪烁着幽冷玄光的银针,静静地躺在其中,仿佛沉眠的龙。
这不是他日常使用的那些针,而是叶老当年所赠,据传是唐代御医所用的“九灵玄针”,是他压箱底的宝贝,也是他作为“阎罗”和“秦医生”两个身份交织的见证。
他看的并非医书,而是一本更古老的、关于“气”与“神”修养的札记,字迹潦草,充满了个人感悟。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知识的积累早已足够,更需要的是心境的打磨和对天地万物更深层次规律的感悟。
“咚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丝犹豫,却又很坚定。
秦牧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秦念安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他显然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穿着睡衣,脸上已经褪去了白天在礼堂里的自信飞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郑重,甚至有点紧张。
“爸,您还没睡?”他小声问。
“嗯。”秦牧合上手中的札记,目光平静地看向儿子,“有事?”
秦念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进书房,轻轻关上门。
他走到书桌前站定,双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又松开,眼神直直地看着秦牧。
“爸。”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发干,但吐字清晰,“我想跟您……系统学习古脉术。”
他说的是“系统学习”,而不是“随便学学”。
这意味着,他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将其视为一条需要郑重对待、投入毕生精力去行走的道路。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
只有窗外细微的风声。
秦牧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喜悦,也没有立刻拒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儿子,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那双酷似江月月的明亮眼睛,看到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压力。
秦念安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手心都有些出汗了,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努力保持着站姿,承受着父亲的审视。
他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
他所求的,不是学校里那些可以考满分的知识,而是父亲安身立命、甚至几次在生死边缘依靠它逆转乾坤的根本。
这更像是一种……衣钵的传承。
终于,秦牧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秦念安的心上。
“你学医,是为了什么?”
他的问题很简单,却直指核心。
“是为了超越我,证明你自己青出于蓝?”
秦牧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能刺穿一切虚伪。
“还是为了救人,博一个‘神医’的名头,受万人敬仰?”
这两个选项,似乎涵盖了大部分学医者的初衷——要么为名,要么为超越。
秦念安被问得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发现,父亲提出的这两个选项,似乎都不是他内心最真实、最原始的冲动。
超越父亲?他从未如此狂妄地想过,父亲在他心中,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只想靠近,从未想过超越。
为了救人?博取名声?好像也不是。他帮助那个晕倒的老人时,脑子里根本没想过这些。
他皱起了眉头,陷入了真正的思考。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秦牧并不催促,只是重新拿起那本古籍,慢悠悠地翻看着,仿佛刚才那个沉重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
他在等。
等一个发自本心的答案。
这比任何天赋、任何记忆力都更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但对秦念安来说,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内心跋涉。
他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眼神从迷茫变得清晰,变得坚定。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父亲,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没有了紧张,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认真。
“都不是。”
他的声音恢复了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和笃定。
“我不是为了超越您,也不是单纯为了救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努力将自己内心那种模糊却强烈的感觉表达清楚。
“我是为了……‘守护’。”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分量。
秦牧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但他没有抬头。
秦念安继续说道,眼神越来越亮,思路也越来越清晰:“像您守护妈妈和我,默默为我们挡住所有风雨那样。”
“也像您,还有郭师兄、陈师兄、苏师姐、赵师兄他们,守护那些来到‘九针局’的、素不相识的病人,给他们希望,解除他们的痛苦那样。”
“我还不够强大,上次那个老爷爷晕倒,我虽然用别针帮了忙,但事后想想还是很害怕,害怕如果当时我判断错了,或者手法不熟练,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因此而产生的、想要变强的渴望。
“我想拥有真正的能力。”
“不是用来炫耀,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是想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去守护我想守护的一切。”
“守护家人,守护朋友,守护那些需要帮助的、陌生的人。”
“我想成为像您一样的人,不是成为‘阎罗’,而是成为……一个能用自己的方式,牢牢守住身边这份‘温暖’和‘平静’的人。”
他说完了。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但这次的寂静,与之前不同。
少了一份凝重,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动容。
秦牧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古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儿子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欣慰,有认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还有一种……仿佛看到了某种轮回般的宿命感。
他守护了这么久的人间烟火,终于在他的下一代心中,点燃了同样的火种。
这个答案,远比他预想的任何一个都要好。
不是出于功利,不是出于虚荣,而是出于最本质、最纯粹的“守护”之心。
这正是古脉术,或者说,任何真正强大的力量,所应该承载的终极意义。
它可以是杀人的技,但更应该是活人的术,是守护的盾。
秦牧眼中最后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顾虑,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他沉默着,伸出手,将书桌上那个紫檀木长盒,轻轻推到了秦念安的面前。
盒中的九灵玄针,在灯光下流淌着深邃的光泽,仿佛被这个少年的誓言唤醒。
秦念安看着那套散发着古老气息的针具,呼吸微微一滞。
他认得这套针,知道它对父亲意味着什么。
“这套‘九灵玄针’,跟了我很多年。”
秦牧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
“见过血,也救过命。”
“现在,它归你了。”
秦念安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以及一丝惶恐。
“爸,这太贵重了,我……”
秦牧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工具本身没有贵贱,重要的是使用它的人,怀着一颗怎样的心。”
他看着儿子,眼神深邃如海。
“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
“这条路,没有回头箭。”
“会很苦,比你想象的要苦得多。”
“不仅要学认穴、辨脉、用药,更要修心、养气、悟道。”
“你会见到人心的贪婪,生命的脆弱,疾病的诡谲,甚至……面对你竭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遗憾。”
他的话语,为这条看似光明的传承之路,蒙上了一层现实的、沉重的阴影。
这不是一条坦途,而是布满荆棘的攀登。
秦念安听着,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毅的神色。
他用力点了点头:“我不怕苦!”
秦牧看着他眼中那簇不曾熄灭的、名为“守护”的火苗,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他站起身,走到秦念安面前。
父子二人,第一次以即将成为“师徒”的身份,如此近距离地对视。
“从明天起,每天提前一小时起床。”
秦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当年在龙魂小队下达命令。
“我教你。”
这三个字,重于千钧。
它代表着一段全新关系的开始,代表着一种跨越了血缘的、更加神圣的责任与传承。
秦念安挺直了脊梁,看着父亲,看着那盒承载了无数故事与重量的银针,重重地、近乎誓言般地回应:
“是!老师!”
他没有再叫“爸”,而是叫了“老师”。
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决心。
秦牧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他伸出手,不是揉头发,而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这一刻,书房里温暖的灯光,仿佛不仅照亮了这方小小的空间。
更照亮了一条从过去延伸而来, 现在又坚定地向着未来蔓延而去的道路。
道路的两旁,是秦牧曾经守护、并且将继续守护的人间烟火。
而道路上,即将多出一个年轻却坚定的身影。
精神的火炬,在这一刻,完成了无声却至关重要的传递。
传承之誓,于此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