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九针局”后院那架茂密的葡萄藤,软软地洒下来。
秦牧躺在那张老竹摇椅里,身体随着椅子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吱呀”声。
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只是在假寐。
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清茶,碧绿的茶叶在澄黄的茶汤里缓缓舒展,热气袅袅升起,在他平静的脸庞前打了个旋,又散入空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兰花清香。
这是他难得偷来的半日闲暇。
前厅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这里只剩下风声、远处隐约的鸟鸣,以及小泥炉上茶水将沸未沸的微弱咕嘟声。
这种宁静,是他曾经手握钢枪、在尸山血海里搏杀时,无法想象的;也是他失忆那两年,浑浑噩噩作为“赘婿”时,不曾体会的。
现在,这是他选择并守护的日常。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青石板上,稳健而从容。
来人没有经过前厅,显然是熟客,直接从侧门进了后院。
“小子,偷得浮生半日闲啊?”一个带着笑意的、洪亮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院子的静谧。
叶老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太极服,脚蹬千层底布鞋,背着手,笑眯眯地踱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红润,眼神却依旧锐利,只是此刻这锐利被一种长辈般的温和包裹着,像个寻常的、遛弯路过进来讨杯茶喝的退休老头。
秦牧没有睁眼,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他甚至没有改变躺姿,只是空着的左手随意地动了动,拿起小几上另一只倒扣着的白瓷茶杯,另一只手提起炉上已然无声沸起的紫砂小壶。
手腕微倾,一道清亮的水线注入杯中,不多不少,刚好七分满。
然后,他将这杯新沏的茶,轻轻推到了小几的另一侧。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烟火气,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
叶老也不客气,哈哈一笑,径直走到小几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他没有先去碰那杯茶,而是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右手手腕,伸了出来,轻轻搁在了茶盘旁那个专门备着的、用锦缎包着的软垫上。
仿佛这不是一次拜访,而是一次预约好的诊疗。
秦牧依旧闭着眼,但那只刚刚放下茶壶的手,已经自然地伸了过来。
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手指精准而轻盈地搭在了叶老手腕的“关”位上。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风声,鸟鸣,茶水余温散发出的细微水汽声,以及竹椅那规律到令人心安的“吱呀”声。
没有问诊,没有寒暄。
一种无需言语的极致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这不是医生与病人,更像是忘年之交,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进行着无声的交流与守护。
片刻之后,秦牧的手指微微一动,离开了叶老的手腕。
他缓缓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清明,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
他看向叶老,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肝火有点旺,夜里少熬点。”
顿了顿,他指了指叶老面前那杯茶:“茶里给您加了点菊花和决明子,清肝明目,降降火气。”
叶老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爆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声震屋瓦,连葡萄叶子都似乎跟着颤了颤。
“好!好你个秦牧!老子熬夜看几分绝密报告,你搭个脉就知道了?”
他一边笑,一边端起那杯茶,也不管烫不烫,如同喝酒般,“咕咚”一口饮尽,咂了咂嘴,“有你在,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为国家看十年大门!”
这话说得豪气干云,带着老一辈革命家特有的乐观与坚韧。
但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信赖。
信赖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医术,更信赖他这个人。
秦牧只是淡淡笑了笑,又给他续上一杯清水。
“少喝浓茶,多饮清水。”
叶老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
他却没有立刻起身,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小院。
看着墙角那几盆长势喜人的草药,看着石桌上刻的棋盘,看着秦牧手边那本翻旧了的古籍,最后,目光落回秦牧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眼神里,感慨万千。
“当年……”叶老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追忆,“你从天水任务里失去消息……我当时就想,这把好不容易淬炼出的国之利刃,难道就这么折了?”
秦牧安静地听着,眼神微动,似乎也想起了那段血腥而模糊的记忆碎片。
“后来有了消息,你活过来了,却失了忆。”
叶老继续道,像是在对秦牧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流落都市,成了别人口中的‘赘婿’……我一度以为,这把剑,彻底蒙尘了。”
叶老的目光再次变得明亮起来,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睿智和欣慰。
“直到现在。”
“看着你在这里,煮茶,教徒弟,守着这一方小院,治治病,救救人,陪陪老婆孩子。”
“我才终于明白。”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人的心上。
“让你成为最锋利的‘剑’,或许是我的期望。”
“但让你落地生根,成为守护这万家灯火的‘根’,才是老天爷,最好的安排。”
这句话,如同洪钟大吕,在宁静的小院里回荡。
它不仅仅是对秦牧医术的认可,更是对他整个人生轨迹的总结与最高肯定。
从杀戮之“剑”,到守护之“根”。
这其中的反差与升华,承载了他所有的痛苦、挣扎、迷茫与最终的顿悟和回归。
秦牧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那平静无波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动容。
有些话,无需回应,心领神会即可。
叶老看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秦牧听懂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又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退休老头模样。
“行了,茶也喝了,脉也诊了,该走了。”
他背着手,慢悠悠地朝侧门走去,嘴里开始哼起一段不成调、却带着几分铿锵的京剧,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院墙之外。
小院重新恢复了宁静。
阳光依旧温暖,茶水余温尚存。
秦牧重新躺回摇椅里,身体随着椅子轻轻摇晃。
他的目光,越过葡萄藤架的缝隙,掠过院墙,投向了远方城市那鳞次栉比的天际线。
夕阳正在缓缓下沉,为那些冰冷的钢铁森林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很快,夜幕将会降临,那万千广厦里,会亮起无数盏灯火。
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家庭,一段人生,一份平凡的温暖。
他曾是游走于地狱边缘的“阎罗”,掌生控死。
他也曾是迷失自我的“赘婿”,懵懂依存。
而现在,他是秦牧,是江月月的丈夫,是秦念安的父亲,是“九针局”的主人,是几个徒弟的师父。
他守护着这个小院,也间接守护着院墙之外,那片由无数个小院组成的、名为“人间”的广阔天地。
这种感觉,很好。
非常非常好。
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眼神平静,深邃如古井,却映照着天边那最后一抹绚丽的霞光,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历经千帆过后,终于寻得的、名为“满足”的平静。
竹椅继续“吱呀吱呀”地轻响着,仿佛在吟唱着一首无声的、关于归来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