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火塘中燃烧的油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照着老巫脸上变幻不定的光影。哈鲁的手依旧紧握着骨刃的柄,粗犷的面容上是毫不掩饰的惊疑与警惕。他虽不完全理解老巫话语中“破碎的天空星辰余烬”意味着什么,但“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个判断,足以让他将警戒提到最高。
不是这个世界?从天而降的伤者,古怪的骨片,与祖地徽记相似却又不同的残骸……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蛮族古老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概念——天外之客,或者说,不祥之兆?
“巫,您的意思是……”哈鲁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是‘天坠者’?还是……别的什么?”
老巫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走近两步,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再次仔细打量着凌云。这一次,她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伤势和骨片上,更像是在透过这具残破的躯壳,审视其背后可能牵扯的因果与宿命。
“天坠者……”老巫喃喃重复了这个词,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或许有关,但又不完全。古老的歌谣里,‘天坠者’带来的是火雨、灾祸和秩序的崩坏。他……更像是被某种巨大的灾难抛过来的。你看他身上的伤,很多并非坠落撞击所致,更像是被狂暴的空间和混乱能量撕裂、消磨后的残留。”
她顿了顿,枯瘦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凌云紧握的左手:“还有这个……哈鲁,把你看到的,那骨片发光时的感觉,再仔细说一遍。”
哈鲁回忆着在撞击坑中的那一幕,用他有限的词汇描述道:“当时地蝎要扑他,他突然……不是动手,好像是用血碰了那骨片一下。然后,那骨片就闪了一下光,很弱,但感觉……很怪。不热,也不冷,就是……让心里发毛,像看到祖地壁画上那些顶天立地的‘古灵’一样,让人想跪下,又觉得那不是我们该碰的东西。地蝎也被吓住了。”
“神圣……威压……与荒蛮对立的气息……”老巫咀嚼着哈鲁的形容,眼中光芒闪动,“他激发那骨片时,动用了什么力量?灵力?巫力?还是别的?”
哈鲁摇头:“没感觉到灵力的波动。我们的人都没灵根,对那玩意不熟,但如果是巫力或者血气,我应该能察觉一点。都没有。就像……就像他用的是自己的魂,或者……命?”
“魂与命……”老巫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哈鲁,去取‘祖骨盘’来。再拿一罐纯净的‘石心髓’。”
哈鲁面色一凛:“巫,您要动用祖器为他占卜?这……”
“快去。”老巫的语气不容置疑,“此人之事,恐怕不仅关乎他自身,更可能与祖地失落之谜,甚至与‘墟渊’的异动有关。不弄清楚,我心难安。”
哈鲁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出石屋。
石屋内只剩下老巫和昏迷的凌云。老巫走到火塘边,从一个陶罐中舀出些清水,用一块柔软的、浸过某种草汁的兽皮,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凌云脸上和身上最严重的血污。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古老的、对待“特别之物”的仪式感。
不久,哈鲁返回,双手捧着一个直径约一尺的灰白色骨盘。骨盘不知由何种巨兽的颅骨打磨而成,表面布满天然形成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细微纹路,边缘镶嵌着九颗颜色各异、黯淡无光的细小兽牙。骨盘本身散发着一种苍凉、古朴、仿佛承载着漫长岁月的气息。
另一只手里,则是一个密封的黑色石罐。
老巫示意哈鲁将骨盘放在石台边一个特定的石座上,那石座雕刻着简单的日月纹饰,正好将骨盘托起至合适的高度。
她接过石罐,打开密封的蜡层,一股清冽、略带土腥、却又隐隐透着一丝生机暖意的气息弥漫开来。罐内是乳白色、略显粘稠的液体——“石心髓”,据说是从大地深处极其罕见的灵脉石心处缓慢沁出的精华,蕴含纯净的土行生机与大地记忆,在蛮族中极为珍贵,通常只用于重大祭祀或疗治关乎部族存续的重伤。
老巫用小骨勺舀出三勺石心髓,均匀地倾倒在祖骨盘的中心。乳白的液体在骨盘天然的纹路上缓缓流淌,却没有随意扩散,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引导着,逐渐浸润那些星辰般的纹路,使其微微泛起柔和的白光。
准备好后,老巫洗净手,神情变得无比肃穆。她站在骨盘前,闭上双眼,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古怪的手印,口中开始吟唱起低沉、悠远、音节古奥的歌谣。这歌谣的旋律与现今蛮族语言不同,更加晦涩,充满了与大地、星辰、先祖之灵沟通的意味。
随着她的吟唱,石屋内似乎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力场。火塘的火焰停止了跳动,凝固如琥珀。空气变得粘稠,光线昏暗。哈鲁屏住呼吸,连退数步,敬畏地看着。
老巫的吟唱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最后化为一个短促而有力的音节!
她猛地睁开双眼,眼中仿佛有苍老的星光一闪而逝。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并未触及骨盘,而是悬停在骨盘上方三寸之处,然后,以极其缓慢而稳定的速度,在空中虚划!
她划动的轨迹,并非随意,而是似乎在临摹、引导着骨盘上那些被石心髓浸润后发光的天然纹路!随着她的虚划,骨盘上白光渐盛,那些纹路仿佛活了过来,白光顺着纹路流淌、延伸、交织,在骨盘上方尺许的虚空中,渐渐勾勒出一幅朦胧的、不断变幻的光影图景!
这图景初时混沌一片,只有光与暗的漩涡。
渐渐地,漩涡中心,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暗金色的光点,如同风中残烛,飘摇不定。这光点周围,缠绕着无数细密、狂乱、充满破坏气息的黑色与银灰色丝线(代表空间乱流与毁灭性能量),不断撕扯、侵蚀着那点暗金。
这应该代表了凌云坠入此地前的状态。
紧接着,光影变幻。那暗金光点猛地向下“坠落”,穿透了一层模糊的、布满裂痕的昏黄色光膜(代表落星界不稳定世界壁垒)。坠入光膜后,暗金光点变得更加黯淡,几乎熄灭,被一片铁锈红与污浊黄的沉重光影(代表蛮荒废土环境)所包裹、压制。几道暗红狰狞的虚影(代表铁甲地蝎)曾试图靠近,但被暗金光点一次微弱的闪烁惊退。
然后,光影中出现了几个高大、散发着土黄色血气光芒的人形轮廓(代表哈鲁等蛮族),他们将暗金光点带离了铁锈红区域,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由许多细小光点(代表蛮族营地生灵)环绕的浅褐色光圈内(代表营地及老巫的存在)。
画面至此,老巫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维持这种程度的祖骨显影对她消耗极大。
她紧盯着骨盘上方的光影,催动最后的力量,试图让显影更进一步,揭示更深层的因果联系,尤其是那暗金光点(凌云)与某些特定存在的关联。
骨盘嗡鸣起来,白光剧烈闪烁,光影图景开始不稳定地抖动、拉伸。
突然,在代表凌云的暗金光点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与暗金色截然不同的混沌色光华,以及一丝尊贵的银紫色星辉残影,一闪而逝!这两股气息的层次之高,哪怕只是显影中泄露的一丝余韵,也让祖骨盘剧烈震颤,边缘镶嵌的九颗兽牙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般轻响!
几乎在同一刹那,光影图景的背景深处,那片代表广袤落星界的昏黄光影中,几个极其遥远、但规模庞大、散发着不祥与混乱气息的黑暗漩涡微微一闪!其中一个漩涡的方位,似乎与蛮族世代传说中的某处禁地——“墟渊”,隐约重合!
而更让老巫心神俱震的是,当凌云体内那混沌色与银紫色光华闪现的瞬间,光影图景中,那代表“墟渊”的黑暗漩涡,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吸引,或者……唤醒?
“噗——!”
老巫猛地喷出一小口暗红色的鲜血,身形踉跄,差点摔倒。空中的光影图景瞬间崩散,骨盘上的白光也迅速黯淡下去,石心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干涸,在骨盘中心留下一些灰白色的结晶残留。
“巫!”哈鲁急忙上前搀扶。
老巫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盯着石台上依旧昏迷的凌云,仿佛要将他灵魂看穿。
“哈鲁……”老巫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后怕的颤抖,“我们……可能捡回来了一个不得了的……也可能是……灾祸的源头……”
“他体内的确没有灵根,没有我们认知的任何力量根基。但他残留的东西……位格高得可怕。高到连祖骨盘都无法清晰显影,反而差点被反噬崩碎!”
“而且……”老巫深吸一口气,压住翻腾的气血,“祖骨显影最后,似乎暗示……他体内某种残留,与‘墟渊’……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或牵引!”
“墟渊?!”哈鲁倒抽一口凉气,脸上血色褪去,“那个吞噬一切、连古灵都不敢靠近的绝地?传说连接着世界破灭之处的‘墟渊’?”
“只是极其微弱的波动,不一定代表直接联系,或许是某种巧合,或许是……他坠落的灾难,与墟渊的异动同源?”老巫也无法确定,祖骨显影在最后关头崩溃,信息太模糊。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睁开,眼神复杂地看着凌云:“但无论如何,此人绝非寻常。他现在重伤濒死,力量尽失,如同废人。杀之,或许能断绝未知风险,但……也可能错失揭开祖地失落与墟渊之谜的线索,甚至,可能因杀了他,反而触发其体内某种未知的反噬或诅咒。”
“救之……”老巫顿了顿,“风险同样巨大。且不说救治他需要耗费珍贵的资源,他若恢复,是友是敌?其力量本质与荒土格格不入,一旦引来天谴或墟渊关注,我族恐有灭顶之灾。”
哈鲁沉默着,巨大的骨刃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向凌云,这个昏迷中依旧紧握着古怪骨片的外来者,此刻在他眼中,不再只是一个需要处理的“麻烦”,而成了一个沉重无比的、关乎部族未来的抉择。
“巫,”哈鲁最终沉声开口,声音粗粝却坚定,“我们黑岩部族,遵循祖训,敬畏天地,但从不惧怕未知。这人从天而降,落在祖地徽记旁,又被祖骨显影与墟渊扯上关联……这或许是先祖之灵给我们的指引,无论是福是祸。”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凌云那残破却依旧透着一丝不屈的身躯上:“而且,他独自一人,伤成这样,面对地蝎都没放弃挣扎……这份求生意志,不像是会带来纯粹灾祸的懦弱之辈。我哈鲁,愿意赌一次。”
老巫看着哈鲁,又看看凌云,良久,缓缓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你和你父亲一样,骨头里都有一股赌徒般的悍勇。罢了……或许这就是我族的命数。”
她走到石台边,拿起那罐剩余的石心髓,又从一个木架上取下几个装有不同颜色药膏或干草药的石钵。
“先稳住他的性命,处理外伤。他体内的情况太复杂,我无法用巫力直接治疗,只能靠最纯粹的生命精华和草药之力,慢慢滋养,等待他自身的生机复苏。至于能否醒来,醒来后如何……就看他的造化,和我族的运道了。”
老巫开始调配药膏,动作娴熟而专注。哈鲁默默地站在一旁守护。
石屋内,火光摇曳,药草的气味弥漫开来。
昏迷中的凌云,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残破的身体如同干涸的河床,正被动地接受着来自蛮荒之地最古老、最纯粹的生命能量的浸润。而他神魂深处,那枚黯淡的银色坐标印记,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与这片荒凉大地的深处,某个被称为“墟渊”的绝地之间,那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源自“世界伤口”与“坠入冲击”而产生的奇异共鸣,正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悄然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