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汤圆还没从碗底凉透，青川的空气中就飘起了返工的喧嚣。守真工坊的竹编门帘上还挂着春节时贴的红绸带，被清晨的寒风一吹，簌簌地擦过门框，像是谁在低声叹息。林微言蹲在工作台前，指尖捏着一根刚劈好的竹篾，却迟迟没有下针——这是陈曦昨天没编完的“缠枝莲”茶席，竹篾已经按照她画的图纸剪好，边缘还留着她用铅笔做的记号。
“微言姐，陈曦姐的东西收拾好了。”年轻学徒小夏抱着一个纸箱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她……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纸箱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是陈曦清秀的字迹：“微言，对不起，我走了。”
林微言接过纸箱，入手的重量比想象中轻。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本设计手稿和一个半旧的速写本，最底下压着一枚竹编徽章——那是去年工作室团建时，大家一起编的“守真”字样徽章，陈曦当时还笑着说要留到工作室开十周年庆典。她的指尖抚过徽章上粗糙的竹丝，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陈曦兴奋地拿着“东方竹韵”联名款的设计草图跑进来，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微言姐，你看这个！把‘云纹’和现代茶器结合，肯定能火！”
那时的守真工坊还热闹得很，设计组有三个人，加上五个老匠人、两个学徒，凑在一起能把小小的工坊挤得满满当当。可从上个月开始，先是负责新媒体的小张被苏曼琪开的双倍薪水挖走，接着是负责生产调度的老周因为家里有事辞职，现在连最后一个设计师陈曦也走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林微言的声音有些发哑，指尖捏着那枚徽章，指腹被竹丝硌得发疼。
“今天早上五点多，”小夏的头垂得更低了，“我来打扫卫生时看到她在搬箱子，问她要去哪，她说……说去苏氏集团做设计主管，还说……”小夏顿了顿，才小声续道，“还说苏氏能给她在上海开个人设计展的机会。”
上海的个人设计展——林微言心里轻轻“咯噔”一下。她记得陈曦不止一次提过这个梦想，说想让青川竹编的设计走出小城，让更多人看到传统工艺的美。可守真工坊现在的规模，根本给不了她这样的资源。苏曼琪就是掐准了这一点，才用最诱人的条件，挖走了她最后一个得力助手。
“我知道了。”林微言把徽章放回纸箱，重新盖好盖子，“你把箱子先放储藏室吧，等她以后回来拿。”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正月里的青川还留着年味，路边的商铺门口挂着红灯笼，孩子们举着糖葫芦跑过，笑声清脆得像竹铃。可这热闹却像隔了一层玻璃，怎么也传不到冷清的工坊里。
“微言姐，”小夏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问道，“我们……我们还能接到新订单吗？‘知物’那边的联名款已经交完了，下一批要等下个月，要是再没人做设计……”
林微言回头看着小夏焦虑的脸，这孩子才刚满十八岁，是去年从职业学校招来的学徒，手巧又肯学，这段时间跟着老匠人学了不少基础工艺。她走过去拍了拍小夏的肩膀：“别担心，订单会有的，设计也会有的。你先去把昨天泡的竹篾拿出来晾着，注意控制湿度，别太干了。”
小夏点点头，转身去了后院。工坊里只剩下林微言一个人，她走到陈曦的工作台前，上面还留着一张没画完的草图——是一个竹编婴儿摇篮，旁边写着“要软一点，适合新生儿”的备注。陈曦的妹妹上个月刚生了孩子，她还说要编个最安全的摇篮送过去，现在却连草图都没来得及画完。
窗外的寒风突然变大，吹得门帘剧烈晃动，把桌上的草图吹到了地上。林微言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纸角，就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顾屿，他的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西装上还沾着未融的雪粒，手里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你怎么来了？这么早。”林微言把草图夹回速写本，给顾屿倒了杯热水。
“昨晚没回去，在律所写东西。”顾屿把文件夹放在桌上，打开时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是‘守真工坊改革方案’，我算了一下，要是能引入投资人，扩大生产规模，再招两个设计师，最多半年就能恢复元气。”他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我联系了几个做文创投资的朋友，他们对非遗项目很感兴趣，只要我们拿出新的设计方案，就能谈合作。”
林微言看着方案上详细的预算表、人员招聘计划，还有未来一年的发展规划，心里泛起一阵暖流。顾屿这段时间一直在为工作室的事奔波，不仅帮忙处理苏家留下的法律纠纷，还主动联系投资人，连过年都没好好休息。她记得大年初二那天，顾屿还顶着大雪来工坊，帮她整理老匠人的资料，说要给每个人做一份“匠人档案”，方便后续推广。
“顾大哥，谢谢你。”林微言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
“可是什么？”顾屿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期待，“是不是觉得方案哪里不合适？我们可以再改，投资人那边我还能再谈，薪资待遇可以再提高些，肯定能招到好的设计师。”
林微言摇摇头，手指轻轻拂过方案上“扩大生产规模”几个字，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顾大哥，我想回家乡发展。”
顾屿拿着笔的手猛地顿住，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黑痕：“你说什么？回家乡？哪个家乡？青川不就是你的家乡吗？”
“不是青川市区，是我老家那个村子，”林微言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看到了远方的竹林，“就是我爸以前种竹子的地方，村里还有十几户竹农，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竹林都快荒了。我想回去，把村里的老竹屋改成工坊，教竹农们编些简单的竹制品，再把销路打通，让他们不用出去打工也能挣钱。”
顾屿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放下笔，身体前倾，语气带着不解：“微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守真工坊现在虽然遇到了困难，但只要我们撑过去，就能越来越好。你花了这么多心血才把工作室做到现在的规模，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我不是放弃，”林微言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只是觉得，守真工坊的初心，不应该是在市区里跟苏氏这样的企业抢资源，而是应该回到最根本的地方，让竹编真正融入竹农的生活。你还记得李师傅说过的话吗？他说以前村里的人，家家户户都会编竹篮，现在却没人学了，再过几年，连怎么劈篾都没人知道了。”
她想起上个月回村子看奶奶时的情景，村口的老竹林里长满了杂草，以前用来晒竹篾的晒谷场，现在堆着废弃的农药瓶。奶奶说，村里最后一个会编“万字纹”的张爷爷，去年冬天走了，他的手艺没来得及传给任何人。那天她在张爷爷的老屋里，看到墙上挂着一个没编完的竹编挂屏，竹篾已经泛黄，却还能看出精致的纹路。那一刻她就想，要是再没人把这些手艺传下去，用不了多久，青川竹编就真的只剩下博物馆里的展品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回村里会有多难？”顾屿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担忧，“交通不方便，没有现成的销路，连找个会用电脑的年轻人都难。你在市区至少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帮你，回了村里，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我知道难，”林微言拿起桌上的竹篾，轻轻掰了掰，竹篾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就像这竹篾，刚劈出来的时候又硬又脆，得泡过、晒过、烤过，才能变得柔韧。我想试试，哪怕难一点，也想试试。”
顾屿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是五年前，她刚从出版社辞职回青川，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白衬衫，站在即将拆迁的老工坊前，跟开发商据理力争，说要保住这个能让老匠人编竹编的地方。那时她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样，带着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
“你跟沈知行说了吗？”顾屿犹豫了很久，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知道林微言心里还没放下那段误会，要是她回了村里，恐怕就真的和沈知行彻底断了联系。
林微言的指尖微微一顿，竹篾在掌心留下一道浅痕。她想起医院停车场那天，沈知行抱着苏曼琪的样子，想起跨年夜未回复的消息，想起晚宴上那件被香槟泼脏的旗袍。这些画面像细碎的冰碴，硌得她心口发疼。“不用跟他说，”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顾屿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劝不动她，这个姑娘看似温柔，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他拿起桌上的改革方案，翻了几页，又轻轻合上：“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工作室这边怎么办？”
“我想先把手上的事处理完，”林微言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陈曦没编完的茶席，“‘知物’那边还有一批样品要确认，李师傅他们的工资要结清，还有小夏，得帮她找个好的去处。等这些都弄完，大概下个月就能走。”她回头看着顾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顾大哥，谢谢你这段时间为工作室做的一切，要是没有你，我可能撑不到现在。”
“跟我还客气什么，”顾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却更多的是支持，“要是需要帮忙，随时给我打电话。村里的事要是遇到麻烦，比如需要法律咨询，或者要跟当地政府对接，我都能帮你。”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陆则提着相机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刚跑完新闻的风尘：“微言，我刚从苏氏那边过来，听说陈曦……”他的话在看到桌上的改革方案和林微言平静的表情时，突然顿住了，“你们……这是怎么了？”
林微言把想回家乡的决定告诉了陆则，没想到他比顾屿还要支持：“我觉得挺好的！村里的竹林资源多，老匠人也集中，你回去正好能把手艺传下去。我还能帮你拍纪录片，把竹农编竹编的过程拍下来，放到网上肯定能火！”他兴奋地举起相机，“你看，我昨天刚买了新的镜头，正好能派上用场。”
顾屿看着陆则一脸兴奋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工坊里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压抑，小夏从后院晾完竹篾回来，听说林微言要回村里，虽然舍不得，却也说：“微言姐，我跟你一起去！我老家也在农村，会干农活，还能帮你照顾老匠人。”
林微言看着眼前这些支持她的朋友，心里暖暖的。她知道，虽然团队遇到了动荡，虽然她要放弃现在的工坊，去一个更偏远的地方重新开始，但她并不是一个人。
下午的时候，李师傅从乡下回来了，听说陈曦走了，老人只是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抱怨的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陈曦没编完的茶席，继续编了起来。他的手指已经有些僵硬，却依旧灵活地穿梭在竹篾之间，“缠枝莲”的纹路在他手下渐渐变得完整。
“我支持你回村里，”李师傅编着竹篾，头也不抬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就在村里编竹编，那时候家家户户都靠这个过日子。后来年轻人都出去了，手艺才慢慢失传。你回去正好，能把老祖宗的东西捡起来。”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期待，“要是需要老匠人，我可以帮你联系，村里还有几个老伙计，手艺都还在。”
林微言看着李师傅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指间渐渐成型的“缠枝莲”，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她之前还担心老匠人不愿意去村里，担心竹农不接受新的设计，现在看来，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真正热爱竹编的人，从来都不在乎条件有多艰苦，只在乎能不能把手艺传下去。
傍晚的时候，林微言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陈曦打来的。电话里，陈曦的声音带着愧疚：“微言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背叛你，只是……上海的设计展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我理解，”林微言的声音很平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你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挺好的。以后要是想回来编竹编，守真工坊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陈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小声说：“微言姐，苏曼琪让我劝你把守真工坊关掉，说她可以给你一笔钱，我没答应……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
林微言笑了笑：“谢谢你，陈曦。我不会放弃的，只是换个地方继续编竹编而已。”
挂了电话，林微言走到窗边，看着夕阳渐渐落下，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工坊里，李师傅还在编着茶席，陆则在给小夏讲怎么拍竹编的细节，顾屿在修改那份没被采用的改革方案，说要改成“乡村竹编传承计划”，帮她对接村里的资源。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竹编不是死的物件，是活的手艺，要让它跟着人走，跟着生活走。”以前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终于明白了——守真工坊的意义，从来都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而是那份想让青川竹编活下去的初心。不管是在市区的工坊里，还是在村里的老竹屋里，只要这份初心还在，守真工坊就永远都在。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林微言点亮了工坊里的灯。暖黄的灯光照亮了满屋子的竹编作品，照亮了老匠人专注的脸，也照亮了她心中坚定的方向。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这么多朋友和伙伴，在陪着她一起，守护着青川竹编的未来。
而远在市区的苏氏集团办公室里，苏曼琪看着手下递来的“守真工坊人员流失报告”，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以为挖走了最后一个设计师，守真工坊就会彻底垮掉，却不知道，林微言已经找到了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一条能让青川竹编真正扎根、真正传承下去的路。
窗外的月光洒进工坊，落在林微言手中的竹篾上，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拿起竹篾，开始编一个新的“团圆结”，这个结她编了无数次，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里充满了希望和力量。她知道，等这个结编完的时候，她的新旅程，也就快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