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寒刺骨,雪光映着潇湘馆的窗棂,将那斑驳的竹影,投在奄奄一息的黛玉身上。她的呼吸,轻得像即将断线的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随着那最后一缕幽香,消散在这冰冷的空气里。一场由谣言编织的罗网,正将她紧紧缠绕,几乎要扼杀掉这世间最灵秀的一抹魂。然而,命运的转轮,往往就在这看似绝望的深渊之底,悄然拨动……
紫鹃守在那张雕花拔步床边,望着黛玉那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心如同被放在文火上细细地煎熬。她的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与无力。难道,真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姑娘……她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万念俱灰之际,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股冷风,雪雁像一只受惊的小雀,又像一颗点燃的炮仗,直冲了进来。她脸颊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紫鹃姐姐!紫鹃姐姐!”她气都喘不匀,声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天大的消息!全……全弄错了!都澄清了!”
紫鹃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声音嘶哑:“还有什么可错的?姑娘……姑娘已然这样了……”她的话语里,满是沉沉的暮气。
“不是坏消息!是好事!是咱们从头到尾都想岔了!”雪雁急急地抓住紫鹃的手,仿佛要借由这个动作,将那份巨大的转折传递过去,“我方才听得真真儿的!那日太太屋里说的什么‘议亲’,说的是外头一个什么‘知府’家,看上了咱们族里的贾芸少爷,被上头给婉拒了!跟咱们宝二爷,是半点干系也无!八竿子都打不着呢!”
紫鹃浑浊的眼睛里,倏地迸发出一丝光亮,像暗夜里划过的流星:“那……那祭奠的事呢?你可也打听清楚了?”
雪雁重重地一拍手,声音清脆:“这个更是错得离谱!宝二爷那日祭的,是前几儿病故的晴雯!就是那个眉眼生得好,脾气爽利,还会补雀金裘的晴雯姐姐!他是念着旧情,祭奠亡故的丫头,哪里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心上人’?咱们……咱们全都想歪了,传岔了!”
这两道清晰无比的“官方澄清”,如同九天之上骤然劈下的两道煌煌天雷,不偏不倚,正正地轰入了榻上那看似已然魂归离恨天的人儿脑海中。
黛玉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她那原本紧闭着的、如同覆盖着寒霜的双眸,猛地睁开!那眸子里,先是茫然,随即是巨大的震惊,紧接着,便是高速的、几乎要迸出火星的复盘与推算!
“如此说来……他祭的是晴雯,是念着旧日主仆的情分,是悲悯她屈死的凄凉?并非……并非是与宝姐姐那‘金玉’的牵扯?如此说来……那议亲之事,原是贾芸哥哥的缘分,与他……与他毫无关联?如此说来……我这些时日的泪,竟是白流了?我这般决绝的绝食,竟是……竟是一场天大的误会?我……我竟在自己编导的戏文里,扮演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一股难以言喻的、火辣辣的羞惭之感,混合着一种从地狱边缘被猛然拉回人间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道用悲伤和绝望筑起的高堤。她只觉得浑身燥热,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在火上烤着,涔涔的汗水,从额角、从背心,不断地渗出来,仿佛将那堵塞在心窍的郁结、那缠绕在四肢百骸的阴寒,都一并蒸腾了出去!这真是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灵台一片清明!
她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发出了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紫鹃……我……我……饿了。”
这一刻,什么“原本洁来还洁去”的孤高誓言,什么“他年葬侬知是谁”的飘零哀叹,在人类最原始、最本能的生存欲望面前,都显得那么虚无缥缈!爱情固然刻骨铭心,但若连生命都失去了,那情又将附于何处?一碗热腾腾、能暖入肺腑的碧粳米粥,此刻胜过世间一切华美的诗篇!林妹妹的“医学奇迹”,就在这“饥饿”的宣告中,石破天惊地诞生了!
贾母、王夫人等闻讯匆匆赶来,只见昨日还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的黛玉,此刻竟能微微靠着软枕,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紫鹃喂到唇边的米汤了!虽然依旧憔悴,但那眉宇间的死气已然消散,眼底竟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众人无不喜出望外,纷纷归功于太医妙手回春,菩萨慈悲保佑。只有紫鹃与雪雁,在一旁悄悄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藏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这哪里是药石与神佛的功劳?这分明是“谣言澄清办公室”立下的汗马功劳啊!
且将目光从这潇湘馆的悲喜剧上暂移,投向贾府另一位清寂的女儿——邢岫烟。她宛如空谷幽兰,性情淡泊如菊,奈何命途多舛,寄人篱下,那份清苦,唯有自知。在这呵气成冰的数九寒天,她竟只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夹衣,在穿堂风中瑟瑟而行,那身影,单薄得如同秋日枝头最后一片残叶,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她吹折了去。
这日,她恰遇见了宝钗的首席丫鬟莺儿。莺儿见她衣衫如此单薄,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心下好生诧异,暗自思忖:“这位邢小姐,莫非是学了那戏文里的佳人,要那风度不要温度了?这般天气,穿得这样少,岂不是要冻坏了?”回去后,便将这情形当作一桩稀罕事,说与了宝钗听。
宝钗是何等样人?她心思缜密,玲珑剔透,略一思量,便已将那真相猜到了八九分。定是岫烟那御寒的厚棉衣,不知被哪个眼皮子浅、手头紧的丫头或婆子,偷偷摸了去,典当换钱了!在这深宅大院,这等龌龊事,并非没有先例。
她没有声张,更没有去质问任何人。只是悄悄地、不动声色地,遣了一个极稳妥可靠的心腹家人,暗中查访,果然在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当铺里,寻到了那件眼熟的棉衣。她毫不犹豫地自掏腰包,将其赎了回来。然后,又寻了个极自然、极妥帖的由头——或是说老太太、太太们赏下的料子多做了一件,或是说自家铺子里新送来的,总之,不着痕迹地,将那件失而复得的棉衣,送到了岫烟的手中。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不着痕迹。既解了岫烟的燃眉之急,又周全了她那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未曾让她感到半分难堪与施舍。宝姐姐此举,真真是贾府错综复杂人际关系中,一位深藏不露的“扫地僧”,那份体贴入微、润物无声的高情商,令人叹服。岫烟捧着那件带着阳光气息的温暖棉衣,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在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深府之中,这一份不动声色的“雪中送炭”,比任何华丽的言辞,都更能暖透一颗孤寂的心。
视线转向那已然有些倾颓迹象的薛家分公司。自打那位莽撞的cEo薛蟠身陷囹圄之后,他的夫人夏金桂,便如同脱缰的野马,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她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在薛家上下逡巡,看来看去,竟觉得唯有那位英俊儒雅、行事稳重的小叔子——薛蝌,能入得她的眼,撩动她那颗不甘寂寞的心。
这一日,薛蝌特意命人选购了一些时新稀罕的水果,装点成一个颇为精致的果篮,想着给堂妹宝钗送去,聊表兄妹之情。他提着那沉甸甸、香喷喷的果篮,正走在回廊之上,心里盘算着见了宝钗该说些什么家常,却不料,迎面就撞上了那位他平日里最想避开的“麻烦之源”——夏金桂。
夏金桂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脸上敷着厚厚的粉,唇上点着艳艳的胭脂,身上穿着大红洒金的袄子,一见薛蝌,那双眼睛立刻像钩子一般抛了过来,身子也软软地往门框上一靠,摆出一个自以为风情万种的姿态。
“哟——!”她拖着长长的尾音,那声音甜腻得能拧出蜜来,“这不是蝌兄弟吗?这是打哪儿来,又往哪儿去呀?手里提着这许多好东西,怪沉的呢!”说着,那目光便肆无忌惮地在薛蝌脸上和那果篮上来回扫视。
薛蝌心中猛地一紧,警铃大作,背后瞬间就沁出了一层冷汗。他强自镇定,垂下眼睑,不敢与她对视,恭谨而疏远地回答:“回嫂子的话,是……是给宝妹妹送些时鲜果子去。”
夏金桂闻言,嘴角一撇,似笑非笑,竟往前凑近了一步,一股浓烈的香气直扑薛蝌的鼻端:“啧啧,真是个体贴周到的好哥哥!心里只记挂着宝丫头。怎么就不见你往我们这房里也送些来尝尝鲜呢?莫非……是瞧不上你嫂子我,觉得我不配吃你这点儿果子?”
薛蝌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嫂……嫂子说哪里话!改日……改日定当再备了送来……”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搪塞着,再也顾不得礼数,抱着他那如同“护身法宝”般的果篮,几乎是落荒而逃,那仓皇的背影,仿佛后面有厉鬼在追赶。
夏金桂看着他这般狼狈的模样,非但不恼,反而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掩住嘴唇,发出一串得意而又带着几分邪气的低笑。薛蝌越是这般躲避、惊恐,就越是激发了她那股想要征服、想要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邪恶兴趣。
她的贴身丫鬟宝蟾,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惯会揣摩、迎合主子的心思,此刻立刻凑上前来,脸上堆着谄媚而阴险的笑容,低声道:“奶奶,这有什么难的?他如今常在咱们府里走动,还怕寻不着机会?凭他是什么正经君子,只要咱们设下个巧局,布下张情网,还怕他这鱼儿不乖乖入网?待我想个万全的法子,保管叫他……插翅也难飞!”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闪烁着算计与势在必得的幽光,那笑容里,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气息。一个由这小小果篮引发的、关乎伦理与名节的巨大危机,正在薛家那看似平静的宅院深处,如同沼泽中的毒泡,咕嘟咕嘟地,悄然酝酿。薛蝌所要面对的烦恼,远比宝玉那些风花雪月、少年维特式的烦恼,要现实得多,也凶险得多了。
正是:
“乌龙一场惊魂魄,热粥半碗续余生。
寒衣虽薄情意重,果篮堪惹祸端深。
谣言止于智者辨,邪念常从贪欲生。
莫道深宅风波恶,人心方是最难平!”
这大观园内,悲喜交替,暖寒交织。一场误会,险些断送如花生命;一件棉衣,却能温暖冰冷世情;而一只果篮,竟又牵引出无限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