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见郡主被勾起了兴致,心下暗松,面上笑容更盛,解释道:
“堂祖母明鉴,明儿个是想给您引荐一位顶有趣儿的小姑娘。
我是想着,如今这院子里就我家璋哥儿一个皮猴儿上蹿下跳,虽也热闹,终究单调了些。
若是再添一位活泼伶俐的小姑娘,外加一位沉静守礼的‘小夫子’,那才叫齐全!
那小夫子怕是拘谨,玩闹不起来,可那小姑娘,定是个能逗您开怀的!”
林承璋在一旁听得,立刻撅起了嘴,扯着望舒的衣袖不服气道:
“姑母,您这是嫌弃我了!
您就喜欢子熙那个疯丫头!
她哪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
姑娘家就该像我姐姐那样,娴静文雅,说话轻声细语的才对。”
他这番孩子气的评价,反倒让安平郡主真正生出了几分好奇:
“哦?听璋哥儿这么说,竟真有这般不羁性情的姑娘?是哪一家的?”
望舒笑着答道:
“是尹大学士家的孙小姐,名唤子熙。
王爷前几日‘教导’孩子们时,见过她弟弟行简,那是个端正守礼的小君子。
子熙嘛,王爷大约只远远见过,未曾深谈。
那孩子心性纯真,只是不喜拘束,活泼了些。”
郡主闻言,眼中兴趣更浓:
“既是大学士家的姑娘,那明儿个来了,你直接领到我眼前来便是。
我倒要亲眼瞧瞧,是怎样一个‘不像姑娘家’的妙人儿!”
她说着,又回头打趣林承璋。
“皮猴儿,既然你这般看不上人家,那明儿个人家来了,你可得给太婆我仔细说道说道,她究竟是哪些行为‘疯’了?
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便让你王爷师傅,继续罚你蹲着马步、头顶水碗填词牌!”
东平王在一旁立刻板起脸,煞有介事地附和:“小妹说得是,娇…皮猴儿,你可听清楚了?”
承璋见姑母和太婆都“偏向”那个还没来的疯丫头,连师傅也“助纣为虐”。
顿时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活像只塞满了坚果的小松鼠,跺脚道:
“你们都不喜欢我了,都盼着那个疯丫头来!”
望舒忍着笑,故意逗他:
“那明儿个尹家姐弟来了,你是要留在这边一起玩呢?还是回你自己院里温书去?”
承璋把头一扬,佯装恼怒,声音却带着明显的赌气:
“我偏要留在这儿,我要揭穿你们的‘阴谋’,让你们都看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窈窕淑女!
那个疯丫头,就该好好被训练一下规矩!”
他那副小大人般义正辞严的模样,配上气鼓鼓的脸颊。
惹得满院子的人,连同一些憋着笑的丫鬟婆子,都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经望舒和林承璋这一番插科打诨,安平郡主倒也忘了要舞刀弄枪的事,笑骂了几句,便被众人簇拥着回了房。
望舒亲自将她送回西厢房,安置妥当,正准备悄悄退出去处理自己的事务,却被郡主出声叫住。
“你呀,”郡主斜倚在软枕上,指着望舒,脸上带着了然又无奈的笑。
“我这是被你们姑侄俩一唱一和,给下了套了,还真是就跟着你回来了,连刀枪都撂下了。”
望舒连忙停下脚步,转身走到床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无辜:
“堂祖母这话可冤死孙媳了,我哪敢对您用什么心思?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断然不会有的。”
郡主拉过她的手,让她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吩咐丫鬟:
“去,把咱们从北地带来的新茶沏一壶来,让你们夫人也尝尝鲜。”
望舒闻言,眼睛一亮,笑道:“那我可不客气了!只是若尝着好喝了,堂祖母可舍得赏孙媳妇几斤带回去慢慢品?”
郡主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笑骂道:
“好个贪心的丫头!还几斤呢?
我统共也就带了六斤新茶过来,等会儿让你包一斤回去,再多可没有了,不准再问我要!”
说笑间,丫鬟已用郡主自带的那套雨过天青瓷茶具奉上了香茗。
郡主示意望舒品尝,略带得意地道:
“这可是用你送来的那山泉水泡的,你尝尝看。
我觉得在这扬州泡出来,比在北地时更香一些,先出香,再略凉一凉,滋味愈发醇厚。”
望舒依言,先执起茶盏置于鼻下,轻轻嗅了嗅那清冽的茶香,依言稍待片刻,才小口抿了一下,细细品味,点头赞道:
“嗯!堂祖母这茶的确是好,香气清幽,入口甘醇,回味悠长……当真不能再多赏几斤么?”
她故意旧话重提,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郡主被她逗得直笑:
“你这丫头,如今怎么越发皮了?
跟你家那皮猴儿学的?
想想当初在北地初见时,是何等谨慎守礼,这才出来几个月,竟似活脱脱换了个人一般。”
望舒拉着郡主的手,歪头笑问:
“那堂祖母您说,您是喜欢我现在这样儿,还是以前那样儿?”
郡主反握住她的手,眼中带着真实的暖意:
“傻孩子,在我面前,自然是现在这样儿好!
以前你虽恭敬,却总隔着些什么,让人瞧着都替你累得慌。”
望舒闻言,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轻声道:
“堂祖母啊,不瞒您说,以前我总觉得您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娘娘,金枝玉叶,威仪深重。
我生怕哪句话说错、哪件事做错,惹您不快,随时会被拖出去抽几鞭子呢。”
她顿了顿,又抿了一口茶,才继续道。
“可如今相处下来,却觉得您也是有着七情六欲、会欢喜也会伤感的老人家,一样被这世间的生老病死、人情冷暖所困扰……
不知怎的,就觉得这心,反倒与您贴近了些。”
郡主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伸手过来轻轻揪了揪她的脸颊:
“哼,说得好听!
依我看,你这是自觉在我跟前立了大功,揣摩着本郡主不会治你的罪了,这才敢如此放肆!”
望舒也不否认,只笑着眨眨眼:“那也得堂祖母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立功才行呀。”
玩笑了几句,郡主神色慢慢正经起来,放下茶盏,道:
“好了,说件正事与你商量。
我既决定在此长住,日后少不了有各方人士前来拜会走动。”
她看向望舒,目光清明:
“我这身份摆在这里,来往的多是权贵官宦。
我便想着,问问你,可有什么打算?
府上煜哥儿、璋哥儿,你可有相中哪家姑娘,想结个姻亲的?”
她语气郑重:
“若你有意,趁我如今还在此地坐镇,脸面尚存,可以先为他们定下。
莫说这扬州城,便是京城里的高门大户,若有合适的,我也能借着这机会出面说合,将事情定下来。
过后我再想办法往宫里递个消息,过了明路,这亲事便再无人能更改反悔。”
望舒被这番话惊住了,她万没想到郡主会如此尊重她的意愿,先行询问。
她连忙起身,敛衽一礼,真心实意地道谢:
“望舒多谢堂祖母如此疼惜,肯为两个孩子这般筹谋!”
她起身后,却并未顺势提出任何人家,而是沉吟着,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只是这事关乎孩子们一生的幸福,我私心里,倒不想这么早就将他们定下来。
我更盼着他们能专心进学,早日成才。
他们将来的路在何方,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终究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与选择。”
她抬头看向郡主,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记得您曾说过,当年与堂祖父,也是您自己看对了眼。
将心比心,若我如今强行替他们定下亲事,将来他们若过得不如意,难免会来怪我。
结亲本是结两姓之好,可若小辈们过得不好,这亲家只怕最后要结成冤家。”
郡主被她这番言论说得一愣,随即气笑了,指着她道:
“好你个丫头,连我老人家的陈年旧事也敢拿来打趣!”
然而笑过之后,她眼中却掠过一丝复杂与黯然,叹道。
“不过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我那二儿子如今还不肯回来见我呢。
他媳妇,自打过门后,便一直住在庙里吃斋念佛,说什么做了居士,不肯回府。
可不就是当年我强扭的瓜不甜么……”
望舒只知道郡主有位长子在府城为官,却从未听闻还有位次子,不由得面露疑惑。
郡主见她神情,才恍然想起这桩家丑早已被刻意遗忘多年,无人敢提,便苦笑一声,解释道:
“你不知道也正常,他们怕我生气,都瞒着不敢提。
当年老二非要娶一个体弱多病的姑娘,我嫌那姑娘福薄,没答应,硬是给他聘了一位武将家的小姐。
说亲时他倒是一副乖顺模样,谁知成亲当日,竟给我留下一封信。
说既然是我要娶这家姑娘,便把新娘留给我了,他自己浪迹天涯去了。”
她语气平淡,却难掩其中的伤怀与无奈:
“当时我便气撅了过去。
醒来后才知,他早已跟那个病秧子姑娘告别了。
这些年,他隔几年才会寄封家书回来,只报平安,从不肯说自己身在何处。
头十年,我还派人四处寻找,后来也灰了心,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罢了。
我也知道,他与他父亲,也就你堂祖父,私下必有联系,那老头子偶尔会故意在我面前透露些他的零星消息,安抚于我。”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尽数吐出,再看向望舒时,目光已恢复了平静:
“你能这般想,也好。
象我这般终究觉得对不住我那二儿媳。
那个病秧子姑娘,在老二走后第三年便没了。
我看老二不回来,但提出为老二夫妻办和离,放我那二媳妇归家另嫁。
可她竟说如今念佛念得心里清净,和离与否,已不重要了。
我若强行将她送回娘家,反倒不成全,此事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今日听你这番回答,我倒觉得自己当年是太过狭隘固执了。”
郡主自嘲地笑了笑,“当初他若真娶了那病秧子,又能如何?左右不过几年光景,人去了,我照样可以为他另择佳妇。
为何当时就非要较那个劲,闹到母子离心、误人终身的地步呢……”
望舒在一旁听得心下恻然,很想分辨一句:
病秧子又如何?未必不能医治调养啊!
她不由得联想到黛玉,心中顿时一紧,若日后接回黛玉,郡主见她那般柔弱,是否会心生不喜?
自己又该如何从中转圜?
随即她又安慰自己,郡主多半不会在扬州久居,此事并非迫在眉睫。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郡主挥挥手,神色间带着一丝疲惫与释然。
“你且去吧。
日后若有人来提亲,或是你自己有了什么想法,再来与我说。
只要我还在,总能替你周旋一二。”
望舒再次行礼告退,走出西厢房,才觉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长长松了口气。
幸好郡主明理,并未强求。
日后有郡主这块“金字招牌”挡在前面,回绝那些不合适的提亲,底气可就足多了,也不怕轻易得罪人了。
只是,如今家里供着两尊大佛,每日需得小心应对,劳心劳力。
望舒只觉得身心俱疲,回到自己房中,便唤来手法日渐娴熟的汀雨,让她给自己好好按一按酸胀的肩颈。
汀雨的手指力道适中,穴位拿捏得也越发精准,望舒舒服得昏昏欲睡。
意识正模糊间,忽听得外间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正与汀荷低声交谈:
“汀荷姐姐,王爷在前厅,说是急事,要请夫人立刻过去一趟。”
望舒闻言,心下顿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与无奈。
这才刚迷糊一会儿,怎的又来了?
真是不得清静!
可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得挣扎着起身。
这两位贵客,哪一尊她都开罪不起。
前厅里,东平王并未安坐,正背着手在地心来回踱步,显得颇有些焦躁。
望舒整了整仪容,上前敛衽行礼:“王爷此时传唤妾身,不知有何急事?”
东平王见她来了,这才停下脚步,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主位坐了。
脸上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尴尬,清了清嗓子,方道:
“你坐。是这么回事,外祖家那处宅子,本王已派人办妥了过户手续。”
他顿了顿,搓了搓手指,继续道:
“只是,小妹此番南下,随身带的人手有限。
那宅子里原有的仆役,本王是断然不敢再用的。
这内院挑选奴婢、安排职司的人手本王却是不好亲自出面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带着讪讪的笑意,“这不只得再来麻烦林夫人你出这个头了。”
望舒听得一怔,疑惑道:
“王爷,这内院人手安置,您不应该是去与堂祖母商议吗?让她身边的胡嬷嬷出面操持,岂不更为妥当?”
东平王连忙摆手,身子微微前倾,将声音压得更低:
“你可千万别跟我小妹提这事。
我如今是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没什么信心,连带着,对小妹那边……唉,也放心不下。”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带着自嘲与无奈。
“我看你府上这些下人,倒是打理得干净清爽,行事也颇有条理规矩。
再者,小妹说了,那宅子日后终究是要给你的。
这清理门户、安排人手的事,不由你来负责,还能由谁?”
他低下头,语气变得有些消沉:
“说来惭愧,我们兄妹三人,在这识人辨人上,怕是都栽过大跟头。
别说我和小妹,便是老二……他若真能明察秋毫,又何至于闹到如今这般田地?”
这话语中,透着一种深深的无力与自我怀疑。
望舒听他此言,心下恍然,这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可她自己也并非火眼金睛啊。
府里能用的人,多是经过文嬷嬷和秋纹层层把关筛选出来的。
那郡主府未来的规模,要接待郡主、王爷,不久后还有一位贵人,所需仆役数量绝非小数,品性要求更是苛刻。
直接拒绝恐惹王爷不快,望舒只得采取拖延之策,小心翼翼地道:
“王爷,此事关系重大,是否容妾身先请示过堂祖母?听听她老人家是何章程?”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着东平王的神色,生怕触怒了他。
东平王却摆了摆手,敷衍道:
“你自行安排便是,时间紧迫,那边宅子需尽快收拾出来。
若届时人手一时招募不齐,便从你府上先调派一半得力的人手过去应应急。
总归这次,绝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他最后一句话,非常强硬。
望舒被这话噎得一时语塞,心中叫苦不迭。
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下了死命令。
不仅要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她,连她自家的人手都要被征用。
送走东平王,望舒独自坐在厅中,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一阵阵发紧,这千斤重担压下来,真真是头疼欲裂……
? ?所以大腿哪有这么好抱,得努力证明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接过权柄,不是人家给你个授个权,你就能号令天下了,你得先有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