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
合欢往帐幔后瞧一眼,窈窕的身影侧卧着,看不到人脸,只听得到轻轻浅浅的呼吸。
合欢吹熄屋中最后一点烛火,拿起手边的油灯,轻手轻脚地退出里间。
灯光渐渐远去,直至整个屋子彻底陷入一片漆黑。
眼睛适应黑暗,不再一无所见。
沉鱼稍稍侧过脸,凝神细听,确定屋内屋外再没旁人,立马从床上爬起身。
她摸黑取出藏于床下的包袱,包袱打开,拿出布衣布裙往身上套,披散的头发也只用一根发带简单扎住。一切准备妥当,又掏出提前写好的书信放在枕侧。
书信是写给萧玄的,满篇都客套之言,不过是为堵旁人之口,尤其是董桓。
白日,不管董桓怎么旁敲侧击地逼问,她都拒不承认是谢氏之后,坚持自己父母早逝,只是路边的一个弃婴。
有关谢家,实在敏感,董桓也不能直言,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先行告辞。
可董桓离开前,看过来的眼神,沉鱼并不觉得,他会善罢甘休。
董桓为何一定要找到这个丢了快二十年的女儿呢?
难道是怕有人知晓他与‘叛党余孽’生下子嗣?
也是,倘若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只怕他董氏一族性命难保。
不管他董桓因为什么,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与她毫无关系,她只知道必须离开建康。
沉鱼背上小包袱,小心跨过床前的木屐,穿上轻便的布履,目光扫过案几。
犹豫一下,还是拿起长竹笛。
沉鱼抚摸着长长的笛身。
如无意外,此生都不会再回建康,便留作纪念吧。
没有像平常从门走,而是从窗户一跃而出。
夜深了,庭院很静。
沉鱼躲在一根漆柱后,伸头往廊下瞧,门口守着的侍女垂头打着瞌睡。
原没打算不告而别,纯粹是迫于无奈。
若不是董桓忽然找上门来,她还想临走前,去一趟永庆寺,让慧显师父给她讲一讲母亲当年的旧事。
可惜......
沉鱼不再留恋,头也不回地没入夜色。
避开南郡王府的守卫,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头顶明月高悬,影子落在脚下,安静的巷道里,只有她一个人独行,任由身后的南郡王府邸越落越远。
沉鱼一反常路,径自西行,计划先去石头城,再到大江,顺着江水,直下武陵。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养伤的这段时间,她已经想好了,就去武陵。
届时,再寻一个僻静的小院子,给人教教写字、念念书,或许在去往武陵的路上,她也会捡到被人丢弃的小婴孩,那便将他养在身边......反正不管教什么、给谁教,她绝不会像慕容熙那样,脾气又坏,还没耐心。
沉鱼穿过一个又一个巷子,望着渐行渐近的城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加快脚下的步子,只要迈出这道高高的城墙,自由的风就能送她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城墙近在眼前,上面有值守的官兵,每半个时辰或一个时辰就会更换一班。
沉鱼头枕手臂,靠坐大树上,抬头瞧一眼,准备在子时换岗时,趁守卫不备,悄悄溜出城。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终于等到子时,沉鱼跳下树,朝隅头走去,刚迈出两步,低沉沙哑的一声叹息自背后响起。
“你要去哪儿?”
沉鱼僵在原地,脚下像缀了千斤巨石,再迈不开一步。
她不敢回头,也不想回头,可也无法再向前走出一步,只能怔怔站着。
“你想去哪儿?”
身后的脚步,沉稳坚定,一步步靠上前来。
沉鱼闭起眼,深吸一口气,不等慕容熙靠近,咬牙就往城墙跟前跑。
不想只跑出两步,面前闪过几道人影,生生拦住她的去路。
望着一排暗卫,沉鱼算是明白了,这分明是早有防备。
离开郡公府后,除了期间匡阳自作主张来找过她一次,慕容熙对她不闻不问,她几乎以为慕容熙真的会任她自生自灭。
然而,眼前的这一切,证明到底还是她想简单了,慕容熙等的就是今天。
也是,自从踏入宣城郡公府的那天起,他们连人带命就不再属于自己。
而她一个背叛者,自有背叛者的去处。
自知免不了一番血拼,沉鱼咬紧牙关,歇下肩上的包袱,一把抽出腰间的长笛,怎料长笛拔出腰间的一瞬,手腕被人死死抓住。
“怎么?你又爱上吹笛了?”
慕容熙拽着她往身前一扯,讥诮的口吻,像是在说一个朝三暮四的浪荡子。
避无可避,沉鱼对上那双乌沉沉的眼,胸口隐隐疼了起来,不知道是心脏抽疼,还是旧伤作怪。
可不管是哪里在疼,都能令她异常清醒。
出手前,慕容熙抢先抓住她的另一只手。
“跟我回去。”
慕容熙一双黑眸牢牢锁着她,声音有点哑。
沉鱼不觉失笑,“回去?回去作什么?给你的妻子嗣子报仇吗?慕容熙,你忘了吗?那一剑几乎要了我的命,如今,我已经不欠你了。”
慕容熙猛地眯起眼,没有血色的脸越发白了,抓她的手越觉冰凉。
沉鱼垂下头笑了笑,忍下胸口的窒息与疼痛,慢慢抬起眼,直直望进慕容熙的眼底,一字一句:“我不会回去,除非我死。”
慕容熙瞳孔一缩,抿紧嘴唇,愈发用力拽紧她。
沉鱼嘴角轻扯,温温柔柔地冲他笑了下:“慕容熙,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今天左不过再杀一次罢了。”
话说至此,忽然就不想挣扎了。
那日尚且可用尽全力拼一拼,今天,不但身怀旧伤,还出动这么多暗人,与其死在乱刀之下,还不如一剑给个痛快。
“女郎!”
沉沉夜色里,有人朝她疾奔而来。
沉鱼转头看过去,不由眯起眼,萧玄的手里还攥着她留在枕畔的那封信。
萧玄喊她的同时,慕容熙的脸瞬间阴沉,捏她手腕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骨头捏碎。
看到两人僵持的形容,萧玄止了步子,沉下声:“宣城郡公,还请你放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