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对祝家产业和族人的初步处置,想必小家主已经知道了。小家主是个聪明人,应该不需要本官提点了吧?”
谢骋公事公办的口吻,墨眸寡淡,不显情绪。
祝宁从前看不透这个男人,只能从一次次的博弈中去揣测他的行事,如今,她更加看不透。
他们的交易尚未结束,所以他会救她、医治她,可是现在,他竟然主动暗示她,可以为了族人去求他?
然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后,祝宁心头反而涌上了不安。
她手指抓了抓被子,开口道:“掌印大人,我知道,我身为祝氏家主,我自己也是个罪人,逃不脱律法的制裁。但是,祝氏的女子是无辜的。”
“在祝家,女子的作用分为两种,一种是用来外嫁的,联结达官贵人,为家族前程铺路。她们的生辰八字,不符合献祭的条件,所以从小就被当成工具对待,接受残酷的训练,既要学高雅的琴棋书画,也要学下贱勾人的房中术,她们像是货品一样供贵人挑选,只要贵人相中,不论年纪大小,不论是做禁脔还是妻妾,只要能发挥出有利于祝家的价值,即可。”
“另一种女子,是树妖的祭品。她们一出生,就被列入了献祭的名单,排队等待献祭。每年一个女童,或抽签决定,或随机选取,一旦超过十岁,还未曾献祭的,就算暂且逃过一劫了,但这些姑娘也休想归家过回正常日子,她们会被归类到下人的序列里,以丫环的身份继续为祝家出力。”
“掌印大人,祝家女子并非祝家恶行的利益既得者,反而是受害者,受尽了家族的摆布,她们的命运如草芥一般,任人践踏,没有自己作主的权利!”
“如今,祝家男丁罪有应得,但女子实在不该承担这份不属于她们的罪名!”
讲到这里,祝宁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她很少哭,从祭室逃生后,她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了。
但是抬头的瞬间,她立马用袖子擦掉了。
她的眼神,再不见少女的天真,只剩下坚毅和果敢,她道:“掌印大人,这件事情,我不想用来做交易!”
谢骋目深如幽潭,未发一言。
沉默良久,祝宁忽而记起那个承诺,她按了按左眼,说道:“教我‘平沙落雁掌’的人,名字叫做薛昭!”
“薛昭!”
谢骋浑身一凛,他倏地伸手抓住了祝宁的手臂,急声道:“真的是薛昭吗?她在哪里?你怎会识得她?”
祝宁从未见过谢骋失态及失控的样子,看来他们二人确实是故人,隶属一个军队的同袍!
但……是敌是友,还是不好说的,万一俩人有私仇呢?
祝宁心念至此,目光落在谢骋的手背上,轻蹙着眉尖说:“掌印大人,你抓疼我了。”
谢骋一怔,立刻松了手,“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祝宁惊诧不已,谢骋竟然会低头道歉?
为了……薛昭?
祝宁的戒心,有一点点的松动,她清了清嗓子,道:“不瞒掌印大人,我并未见过薛昭,她和薛昭只是神交的好友。”
“神交?”谢骋讶然,“此话何意?”
祝宁斟酌了下措辞,给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回答,“神交,就是梦里相会的意思。想必掌印大人已经猜到了,我亦是被祝家献祭的女童,在我离开祭室之后,我就开始做奇怪的梦,梦里有个女子,她同我说话,陪我长大,教我读书练武,她说她叫薛昭,生前是一位女将军。”
谢骋激动异常,“薛昭是何容貌?”
祝宁摇了摇头,“不知道,梦里漆黑一片,我只能听到薛昭的声音,看不见人。”
“你每晚都能在梦里听到薛昭的声音吗?”谢骋眼中泛起奇异的光芒,“你可有办法让我和薛昭对话?”
祝宁有些不忍心断掉他的希望,但思考了片刻后,她还是狠下了心肠,“薛昭不会夜夜入我的梦,她偶尔会来,时间不定。至于对话……我和掌印大人又不能共梦,如何对话薛昭?”
谢骋灰暗了百年的瞳孔,亮了不到几秒钟,再次寂灭。
祝宁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以免她说多错多,毕竟这个男人太难对付了,稍不留神,就会被他抓到漏洞。
故而,她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掌印大人的客商身份是假的,那么真实的卫凌然,又是什么人呢?”
“你自己问他。”谢骋心情极度失落,毫无交谈的意思。
祝宁气恼,“谢掌印可真是过河拆桥啊!我解答了你的困惑,轮到我发问,你竟不理我了。”
谢骋从椅子上起身,道:“祝宁,你和卫凌然之间的事情,不该通过我这个第三人赘言。他打算离开金陵了,计划天亮就走,你自己看着办。另外,我没打算牵连祝氏女,否则她们现今身处的地方应是金陵府衙的牢狱,而非软禁于兰院。但此事,我还得上禀天子,得到天子准奏才行。还有,树妖案中涉及到的化妖池,我需要亲见,你会妖术的事情,我也需要一个解释。如此,我才能判断《千秋大典》变成无字天书一案,是否同你有关!”
语毕,他深目凝了她一眼,转身即走。
但,他长腿迈出几步,又突然滞下,背对着祝宁说道:“如若薛昭再次入梦,烦请你告诉薛昭,她的阿弟昭承还活着,甚是思念她,若是可以,希望她能入昭承的梦境。”
祝宁怔忪良久,直到房门几次开阖,直到罗笙返回,她才缓缓回了神儿。
罗笙凑近祝宁,小声问道:“家主,你怎么了?是和谢掌印谈崩了吗?谢掌印出来的时候,好像有点儿失魂落魄的样子,莫名的感觉他很难过。”
“你转告祝妈妈,祝氏女大概率是不会被问罪的,叫她不要担心了。至于其它事情,我也说不上来。”
祝宁捏了捏发痛的眉心,心里沉甸甸的,她将“昭承”二字默默的咀嚼了几遍,忽然反应过来,薛昭的阿弟昭承还活在世上的话,岂不是一百多岁了!
谢骋未被面具遮盖的那半张脸,看起来很年轻,皮肤未有丝毫褶痕,想必他顶多二十来岁,那他和长寿老人昭承,又是何种关系?
思索了半晌,祝宁都无法得出一个结论,有点儿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想要唤醒薛昭,直接问个明白,但话到嘴边,终是又咽了回去。
还是不要打扰薛昭修炼了,日后她还要对付秘术师,更加需要薛昭的力量。
“罗笙,卫公子现在何处?”
“好像在房间里休息。”
“替我更衣。”
闻言,罗笙一愣,“家主,你要去找卫公子吗?”
祝宁“嗯”了一声,催促道:“快去拿衣服。”
罗笙顿急,“家主,你身子不好,不能下地啊!”
“睡了三日,我感觉已经好多了。”祝宁坚持,并掀了被子就要下地。
罗笙暗自着急,却也没有办法违抗祝宁,只好从衣柜里快速拿来一套衣衫,侍候祝宁换上。
临行前,祝宁顺便照了下镜子,眉尖立即拧起,又苍白,又憔悴,丑得实在连她自己都不忍直视!
紧接着,她又想到了谢骋,她居然顶着这副姿容,和他面谈了半个时辰!
丢脸,简直太丢脸了!
“罗笙,我要洗漱!”
“是!”
洗漱结束,祝宁还是不满意,又让罗笙给她画了个漂亮的妆容,梳了个时兴的垂鬟分肖髻的发式,将发分股,结鬟于顶,自然垂下,并束结肖尾、垂于肩上,显得高贵又华丽。
罗笙搀扶着祝宁出了门,穿过长长的廊檐,走向卫凌然客居的屋子。
但走着走着,她不由自主的顿下了脚步。
漆黑的雨夜里,一个人正在练枪。
缀着红缨的长枪,在雨幕里划出半道冷白的弧光,将男人脸上的银面,映衬的愈发惨白。
雨水顺着枪杆流淌不停,裹着枪尖挑破空气的响声,混杂着雨声,似把这个寒凉的夜,震开了一道道口子。
最后一个劈枪动作收势,长枪拄在地上微微发颤,红缨上的水珠顺着枪尖滴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小圈晕开的湿痕。
雨还在下,可那个握着长枪的男人,久久矗立,宛若一尊雕像。
浸在空气里的冷意,争抢着钻入祝宁的骨头缝儿里,可祝宁只感觉有种悲怆的气息,在天地间流淌。
谢骋,这位神秘的北镇抚司掌印,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公子!”
魏骁冲了出来,撑着伞,举在了谢骋的头顶,言语中透着心疼的意味,“您这是做什么?哪有这般糟蹋自个儿身子的?快回房,赶紧泡个热水澡祛祛寒气,我再煮碗姜汤……”
“你废话真多!”谢骋冷声打断。
魏骁不服,“我说的哪个字不重要?怎么就是废话了?不管怎么样,公子您先跟我回房!”说完,便大胆的拉扯谢骋。
谢骋拂开魏骁的手,回过身来,正要赶人离开,却不经意的望进了祝宁的眼中!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无言。
魏骁察觉到不对,顺着谢骋的视线,看到祝宁和罗笙二人站在廊下,登时恼怒道:“看什么看?管好你们的嘴巴,不该说的话,别让我听到一个字!”
罗笙大怒,张嘴便要回击,却被祝宁扯住了手臂,她低语道:“我们现在是阶下囚,祝氏女的命运,也全掌握在人家手里,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想起祝妈妈的眼泪,罗笙咬了咬牙关,只得咽下这口气。
但下一刻,谢骋竟一巴掌呼在了魏骁的后脑勺上,魏骁肩膀一缩,连忙伸手揉上脑袋,替自己叫屈:“公子,您干嘛打我?还……还当着犯人的面打我,我面子往哪儿搁?”
谢骋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儿不是诏狱,小家主也不是犯人!”
祝宁和罗笙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及惊喜!
魏骁难以理解,一脸“你竟然徇私”的表情,可谢骋不许他再胡乱说话,直接按头命令,“过去给小家主道歉!”
“什么?我不……”
“嗯?”
谢骋眸子一沉,魏骁立马不敢造次,哪怕心里再不服气,也乖乖挪动了步子。
不过好在,谢骋扔了长枪,跟着他一起走出了雨幕。
魏骁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
“小家主,方才是我态度不好,还请小家主莫要生气。”魏骁抱拳,朝着祝宁行了一礼。
祝宁莞尔,“魏大人能屈能伸,是条汉子。”
魏骁憋红了脸庞,赌气似的扭过了头。
借着廊檐上风灯的光芒,谢骋打量着祝宁,自然发现了她的改变,他不觉蹙眉道:“你是要去找卫凌然吗?”
“嗯。”祝宁点头。
谢骋道:“从你的伤势恢复的程度看,并不适合过早的下地出门,尤其是这样的天气,百害而无一利。”
“掌印大人的建议,我虚心接受,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祝宁的乖觉,识时务,令谢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但祝宁话锋一转,竟将回旋镖扎在了他身上,“可掌印大人冒雨练武的行为,亦是不妥吧?如若掌印大人因此受了风寒,生了大病,岂不叫人担心?”
谢骋:“……”
祝宁瞥了眼魏骁,继续她的扎心言论,“若非掌印大人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魏大人又怎会在过度焦灼之下做出迁怒于我的事情呢?所以,掌印大人就听魏大人的话,多保重自个儿吧。”
语罢,她福了福身,携罗笙信步离去。
魏骁瞠目结舌,“这个小家主,祝家都没了,她还这么嚣张啊!不过……她说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谢骋怔了一瞬,直接被气笑了,“现如今,真是谁都敢凌驾在我头上了?”
魏骁立时闭上了嘴巴。
但,几秒钟之后,魏骁又忍不住多了句嘴,“公子,小家主虽然说话不中听,但她好像在关心你。”
谢骋墨眸眯了眯,“是吗?”
魏骁疯狂点头。
谢骋阔步走向他的屋子,“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虽然他的肉身永远不会死,但生病了也是会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