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祖制,唯有皇后与太子方有资格陪同帝王入祈安殿正殿祭拜。
但崔皇后也只进过一次祈安殿,便是帝后大婚当日,作为中宫皇后去祭拜先祖,之后,再无此尊荣。
往年,都是文睿帝自己领着礼部官员前去,两位皇子都未去过。
左丞相张元年此言,明为祭祀祈福,实则正是借着这由头,希望文睿帝能以此为契机,推出太子人选,以安朝野上下和军民之心。
此言一出,大殿内鸦雀无声。
立太子之事,在前朝已经说了不止一遍,最终还是文睿帝怒而拔剑,几欲见血,这才止住了朝臣们的立储之压。
满朝文武心明镜的,纵使不立太子,那九五之位,也只会落在一人身上。
荣贵妃与三皇子封怀瑜,势单力薄,无争储之能,断不会重演昔日六王夺嫡的血雨腥风。
只是,边境烽烟四起,国本飘摇之际,急需立储来安民心固国本。
群臣皆低眉垂首,不敢直视御座,但皆竖着耳朵,听文睿帝会如何回答。
御座之上苍老而威重的声音缓缓响起。
“张相,言之有理。”
竟是难得认同了张元年的话。
崔皇后转过身,望向御座上已老态龙钟,双目浑浊如蒙翳的文睿帝,她的神情不再淡漠,眼中暗藏着期待。
“不知陛下欲携哪位皇子同往祈安殿?”
荣贵妃也看向了皇帝,搁在桌案上的手收紧,心中惶然。
这一天,终究还是要来了么?
封怀瑜可没敢想过有这等好事,此事与他这闲散皇子毫不相干,端起案上的酒,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与他四平八稳,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相比,封宸安要紧绷得多。
面上虽竭力维持着从容不迫的笑意,但搁在膝上的手已经微微汗湿。
如若父皇提出要带三皇兄同去,不用崔家发力,也会有大把朝臣出来拼死谏阻。
他是正宫嫡子,怎么也轮不到封怀瑜这个庶出的酒囊饭袋去。
文睿帝久久不开口。
崔皇后等得心焦,以退为进地道:“陛下之意,可是要三皇子陪同前往?怀瑜更为年长,论理他去正合适。”
她尾音轻落,目光刺向荣贵妃母子。
荣贵妃闻皇后此言,她慌忙起身,她早就没了一争的心气,只想与儿子平安地活着。
她柔声婉拒道:“皇后娘娘折煞臣妾和三皇子了,陪陛下入祈安殿祭祖,此等关乎国本社稷之重任,理应由正宫嫡出的五皇子前去,方合祖宗法度,不负天家体统。”
她深深一福,姿态放得极低。
崔皇后勾唇,“安妹妹极重规矩。”
二选一,其中一人已经自动退出。
殿中响起压抑又细碎的议论之声,如同蜂鸣。
封宸安嘴角挂着从容的笑意,坦然接受着众人的注目,仿佛已经想好了他入祈安殿祭拜的场景。
就算没有受封太子之位,来日登位,亦是名正言顺,天命所归。
文睿帝却偏过头,唤了一人。
“从之。”
崔皇后拧眉,看着郁攸迟上前一步,绯红衣袍搭到了金案的边侧。
台下的宋承漪,紧张地揪紧了衣角。
这么不合时宜的盛宠,也代表着凶险翻倍。
在这等关键时刻,文睿帝竟如此亲昵地唤着郁攸迟的表字,将他推向风口浪尖,如何能不遭人嫉恨。
封宸安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被万众瞩目的当事人郁攸迟,却似早已习惯这等场面。
他音色清冽平淡,“陛下,您有何事?”
文睿帝抬眼,看着这张与记忆中明艳鲜活的人格外相似的脸,带着几分恍惚。
“你再离朕近些......”
崔皇后恨恨地扭过头去,皇帝这般神思迷离的模样,定然是又想起了淳妃。
郁攸迟脚步未动,只微微抬了下颌。
“陛下,臣若再近,怕是要坐上您的御座了。”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被他用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说出。
宋承漪也不顾什么礼数了,直直地盯着御案之上。
文睿帝却不觉他忤逆,眼里反而泛起一丝异样的光彩,如同枯木逢春。
他竟然开口问:“从之,你觉得祭祖,谁去更好?”
那语气,竟像是在闲话家常,询问哪道菜肴可口一般随意。
郁攸迟神情未变,拱手道:“陛下,此乃天家家事国事,臣岂敢妄加置喙。您觉着哪位皇子合宜,便带谁去便是。”
文睿帝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忽然道:“朕看你就不错。”
殿中忽的喧闹起来。
宋承漪刚被皇帝的话惊到。
转瞬,朝臣们就像加了水的油锅一般轰然炸响,激烈的争执声不绝于耳。
她又被纷乱场面吓了一跳。
即便声音嘈杂混乱,那些刺耳的佞幸之类的唾骂,也能听出多半是骂郁攸迟的。
原来,夫君每日身处的朝堂竟是这般污遭险恶.......
没比那市井菜场好多少。
宋菱悦忍不住抬手想捂住耳朵,低呼道:“皇上刚才说什么?真不是在开玩笑?就算郁世子是长公主的儿子,有皇家的血脉,但也轮不到他去祈安殿啊。”
她随口道:“皇上真要这么喜欢他,干脆过继过来好了。”
宋承漪倏地转头看着宋菱悦,眼睛都不会动了,仿佛魂魄都被抽走了。
宋老夫人面色骤变,厉声低喝:“菱悦,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宋菱悦也自知说错了话,捂着嘴缩了回去。
宋老夫人拍了拍宋承漪的胳膊,“承漪,郁世子这么多年在朝廷立得稳,自有其章法,你不要担心,他能应付得来。”
宋承漪不是担心。
她的心好像空了,又好像被揉碎了。
她垂下头,长长的睫羽掩盖了失焦的双眸。
很快,难以抑制的泪意便模糊了视线。
郁攸迟也感到眼睛莫名地酸涩,忽而也红了眼眶,点漆的黑眸中被一片雾蒙蒙取代。
一直观察他神色的文睿帝,看他眼底催生出泪水,罕见地愣住。
“从之......”
这个他一直亏欠着的儿子,何曾露出这等难过的表情。
他当然知晓他的委屈,所以也想在这把老骨头熬干前,将皇位交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