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晴光流转,宫禁的院墙草绿新色,芳引迷蝶,是冬岁不见的明媚。金辉浸过窗纱漫于室间,平度了一墙流光熠熠;煦风席卷暗香盈入云袖,氤氲了半室暖玉融融。
篱落端了新制的玫瑰乳酥走进虚掩的门中,拨开水晶翠帘,放在了二位主子跟前的茶案上。
萧静妧黛眉轻扬,微微颔首,示意她下去。篱落点头躬身,即后退出室中。
青瓷下的茶叶绿如鲜笋,碧水如镜,映出案上人愁蛾颦颦的娇容,端是一幅静日生香的仕女画。
萧静妧用银签挑起盘中的一块乳酥,送到宋湘宁面前,朱唇莞尔道:“如今这玫瑰乳酥正是应时,做起来又繁琐,亏得你这里的丫鬟精细。姐姐快尝尝。”
宋湘宁轻轻侧首避开,端起了茶杯,尾指微扬,声中不见喜怒:“乳酥甘甜,却不免腻味。留在唇齿间,反倒遮了别的滋味,蔽人心神。竟不如这雨前茶,入口虽苦,但叫人警醒,心若明镜般。总好比叫递来的甜香蒙了眼。”
萧静妧拈着银签的手不由一顿,讪讪地放回碟中,软绵的声中含了些许委屈:“姐姐这是要赶我走吗?朝云虽愚钝不懂讨姐姐的欢喜,可心思却是向着姐姐的。姐姐打也好,骂也好,朝云受着就是了,可姐姐千万不要不理朝云。若不然,朝云给姐姐赔个不是吧。”
说着她起了身,要给宋湘宁行了大礼下去,宋湘宁颦眉一蹙,嗔她道:“你这小性子也便打准我吃罢了,安分坐那吧。”
萧静妧眼底闪过一丝慧黠,忙不迭回身坐下,娇俏道:“我便是知道姐姐疼我,才敢耍耍性儿罢了,若是在旁人那儿,朝云才是端着一万的规矩呢。”
宋湘宁也并不是真生了她的气,只是心里郁郁不结,出口闲气罢了。朝云此番来看她,说的话里七分是真心为她,却有三分想必是带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来的。
其实无论是谁的话,自己的心里又是如何想的,既入了皇城,她的命又何尝能由得本身。
泽州一带偷贩私盐之事,必定不是短时造就,经年累月不知已弄了多少勾当。偏在此时被捅了出来,其中未必没有崔氏一族的手笔。太皇太后虽久居深宫,论前朝的把持却也不容小觑。太皇太后今日既看重自己,便是有意器重;可若她一意孤行不识抬举,只怕……
宋湘宁紧皱的眉心沁出了些许汗意,以其手段之烈,即便皇帝有心护她,太皇太后也不会放过她,更论她背后的宋家。谅来意贵妃一心求子,多年来却只得一女,未尝不是太皇太后绝了她的后路。只有破釜沉舟的棋子才能在前头替她冲锋陷阵,坐在后方的老将只需牵住手中的引线便可操控全局。她虽不愿为人所用,可目前她并无与其针锋之力,只怕招架不了一式便会万劫不复。
帝王虽于她有几分情谊,可不过几分怜惜宠爱之意,又如何抵得过皇祖母含辛茹苦数十载的教诲之恩。更何况帝心凉薄,而今的真心又如何,殊不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她虽身怀些自命不凡于世的痴气,究竟不会独负清高至此境地。
哀愁于斯,宋湘宁轻轻转着茶碗,觉壁上冰纹流动于指尖生出的细细凉意。默然良久,才道:“宫中的路难行,能得贵人相助,是旁人求之不得的福气。我如今幸得皇恩深重,必定不会辜负了。今日你且回吧,我自有思量。”
萧静妧心知她已有了主意,且素来是有分寸的人,明白多说无益,遂同她各自见礼辞了别,自出宫回府罢矣。只临走前,她回眸轻语了一句:“姐姐,谿汕湖的鲫鱼,咱们有些日子没看了。姐姐若是念着,明日晚上不如去迎着花灯赏鱼吧,莫要再闷着了。”
虽说冬时已过,北地的京城却还存了些春寒料峭的形境。六宫的地龙壁炉尽皆歇了,唯坤宁宫凤体欠安,炭火供应一日未断,连每日的请安也都停了少许。皇后恩泽六宫,想去看望的嫔妃不在少数,不料中宫却传了话道凤体静养,不见后妃,遂也罢了。
因着如此,便是一些不算盛重的节礼也不过简简办过。且帝王本因绛茗轩处置气少进后宫,逢皇后如此,更是心思倦怠,于六宫无召。嫔妃虽颇有怨言,但一时之间,六宫上下却亦是难得清闲起来。恰又是春光韶华之时,嫔妃们日日闲访游适自在,也渐忘了国母体病之事。
这日璇妃来唐福宫问贵妃的安,也是看望惠安公主。念及惠安公主聪慧可爱,复勾及她多年来与龙裔无缘的伤心事,怕戚然间伤了体面,同贵妃叙了一时的话便也回了宫。
待得璇妃离去,云夏领着宫女捧了掐丝珐琅海棠式盆玉石花卉盆景进来道:“内承运库新送来了玉石盆景,奴婢看东窗下的碧玉嵌珠宝绿玺瓜瓞(dié)盆景陈了些,不如今日先换下,叫御用监翻了新去再送过来。”
才听了璇妃的怜子之语,意贵妃也莫不有些闷闷,她心烦地摆了摆手:“不必再送来了。原先摆了这瓜瓞石景是想着讨个吉兆生下皇子,终不过是欺己欺人,白添着气闷。”
云夏听此言不对,忙叫小宫女将那旧式盆景撤了下去,一面带着欢喜哄主子高兴道:“娘娘是福禄双全之人,好兆头藏在后日呢。想璟元宫的皇子得的早,却不过是显着中宫嫡子名分的嫁衣罢了。娘娘的小主子懂事,知道等母妃坐了皇后之位再来,到时一举成了嫡子,倒少挨了许多弯路,可不是皆大欢喜。”
云夏的话说得乖觉讨喜,意贵妃哑然一笑:“你和绮药素来会哄着本宫,若是此话成真就好了。”
云夏笑道:“可不成真吗。眼瞧着那位要没日子了,在这宫里除了娘娘,谁能担得起那个位子呢。说来还是公孙大人得力,送来的药好,让人一时瞧着强健,内里却终是虚透了的。大皇子身边的嬷嬷换了咱们的人,真药混着假药一日日地灌下去,别说那病秧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便是力能扛鼎的西楚霸王,怕也要熬得气若游丝了。偏这储英殿快修葺成了,嫡子却不能在这立太子的节骨眼上出事,坤宁宫一日日地瞒着又能瞒得住几时?皇后怕是气火攻心才一病不起,也不许嫔妃探望呢。”
意贵妃悠然抚着腕上的鎏金累丝嵌宝石凤穿牡丹纹镯,镯上的牡丹花卉映着窗边的玉光栩栩如生,似有喻示。“她是气火攻了心,倒也并非全因为皇子多病的缘故。恐怕虞家耐了不住性子,屡屡进言,皇后是忧思与恚(hui)愤并发,才使身子日渐衰弱。”
云夏笑意中带了不屑:“皇后势弱,不只各宫娘娘们看得分明,连奴才们也不甚敬重了。昔年皇后为表贤良,言天地有好生之德,皇家当以宽仁治下,为了丽饰美物活去了翠鸟羽翼,致使翠鸟不堪风寒殒了性命,实是过伤。下令宫里上下只得用绣线仿翠色或以碧玉琢纹替去点翠,不得用真羽炼制。倒全了她博取了贤名,让宫里嫔妃的装扮好不下乘,竟连外头的诰命们也能比得。
“如今可好,皇后的话没人听了,由着淑妃起了头,点翠工艺又风靡起来。听御用监的的人说,这海棠盆景是珐琅作的人以紫铜为胎,用细铜丝掐出海棠纹样,填以孔雀蓝、宝石红等珐琅釉料,经高温烧制三次才成盆体;而尚衣监金玉作又雕琢了和田玉为花卉,镶嵌了红宝石做成花蕊,提了翠鸟的羽彩上色,耗了数月的工夫才得了这么一盆,便先紧着咱们唐福宫送来了,想那坤宁宫连个信儿也不知呢。”
意贵妃哂笑:“她是不见好了,虞家却未必。族中多得是好姑娘,即便是奉国公夫妇,也不会全然将宝押在一个女儿身上。舍了一个女儿不要紧,可若族里的男儿折了仕途,才是大坏。”
云夏连连点头,颇是认许。思及璇妃来访,她便道:“娘娘,公孙大人的药,此前也只用了一服。眼下宫里子嗣稀少,也并无嫔妃有孕,要不要……”她欲言又止。
意贵妃垂下眼眸,淡淡道:“再等等吧。不到不得已之时,本宫不想养旁人的孩子。到底是隔着肚皮的,若是个不知感恩的,本宫不想冒这个风险。先前玥宝仪一事,虽有裴婕妤办事不力,安知不是天意。老天爷都盼着本宫自己生个孩子,本宫又有什么等不起的。”
云夏应着,小心翼翼道:“娘娘,既如此,璇妃来宫里用的茶不如便换了吧?那茶虽只避孕,不会绝人嗣缘,但喝了这么多时,只怕她早已是不能生了。娘娘也不必再如此谨慎。”她脸上略显踌躇,还是道:“奴婢只怕,避人子嗣到底是会伤了阴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