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饭饱,忆柯更提不起劲了,沐晨阁和拂花台不一样,这里位于山坳,风水虽养人,却没有忆柯那里视野开阔。
她在凡间待了半月,弑杀了不少魂魄,其中最惨烈的一次,是山体坍塌,把不少人压在了下面,冤魂怨鬼不计其数。
魂魄随风而散,凡人死后惦念着天堂,那么消散的小鬼呢?它们会去到何处?
这次的酒有些烈,她眯着眼,微醺,醉酒的人,逻辑最是跳跃,前一秒还想着小鬼,后一秒看见扶桑,又不由得回想起,短短十五年间,和这神女不多不少的交集。
扶桑坐在案前,作为仙都唯一一位以“神”相称的姑娘,名头好听,酒量却是不小,喝醉了还能面不改色的收拾残桌,长庚在一旁帮忙,没多久就干净了。
扶桑歪着头,眼底其实有些迷离了,看着忆柯:“怎么了?又不高兴?”
忆柯嗤笑:“你哪门子看出我不高兴?”
“察言观色……医者本能嘛,你自拂花台醒来,就没几日高兴的。”
忆柯细细想了下,觉得扶桑说得真对。
她确实没几日高兴的,不管遇到了什么事,都漫无所谓,旁人看她潇洒,在人间快活,其实哪里都有她,却哪里都不是家。
她和扶桑第一次见面时,要求把那片拓好的地留下来,是为了安置收缩房。
那是当初,执渊去弥妄海的时候,慧珊给他的东西,后来经历了海潮和天劫,没想到居然还留着,忆柯醒来时,就放在她的手边,算是某种意味不明的……托付。
收缩房随主人心意而动,如今故人烟消云散,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念想了。
忆柯把它放在掌心,阖眼,没多时,这收缩房就化为了拂花台主殿,和石台,玉山,翠竹应和在一处,成为仙都奇景。
里面有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忆柯居住于此,房子随仙都变幻而变化,又有四时之景点缀,是个很不错的去处。
只不过在漫长岁月里,她站在空荡荡的正厅中,目光落在窗棂外,云雾缥缈,天气好的时候,下面人间一览无余。
她抬手烹了壶茶,靠在玉榻上,就这样,再加上一本书,她能懒洋洋的,在拂花台看上许久。
仙都的风穿堂而过,白纱轻拂,大殿里终于有了些活人气,忆柯看向身后虚无处,指尖扣着书本,总觉得,是那人来了。
收缩房不论如何变化,那只是高级些的障眼法,执渊在里面生活了大半年,曾经用过的杯盏,床榻,甚至他自己身上的,带着灯市糖人的气息,依旧萦绕在房梁上。
忆柯深吸一口气,卸下满身疲倦,随后躺在榻上,却睡不着。
她望着窗外,漫无边际的想:我拥你气味入怀,你便不算远去,若是刻骨铭心,你便长存于世,我将永远守候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吧?
也不知那天是什么节日,凡间烟火冲上云霄,风烟迷了眼,忆柯扭过头,玉枕已经湿了一大片。
她心里藏着一整个长街灯市,装满了火树银花下的矜贵公子,她看遍弥妄海的爱恨嗔痴,亲手封禁了忧患源头,长眠百千年,物非人也非,怎么高兴得起来?
忆柯笑了笑,抬起酒盏抿了一口,她其实还是不太喝得惯酒,她刚刚醒来时,从仙寮属出来,靠在云海风中,偶然落到了酒池,顺手从酒仙那讨了一壶。
不知是她体质特殊,还是这仙都的酒不行,总之忘忧是没有的,反倒把她呛得死去活来,后来在池塘一照,才发觉眼睛红得可怕。
这世间哪有什么忘忧酒啊?
自欺欺人罢了。
见她要走,扶桑起身,道:“我送送你。”
忆柯摆了摆手,拂花台在山崖那边,送了后扶桑一个人回来,她不免又要担心一番,不如不送。
长庚把扶桑安顿好,悄悄跟着忆柯,一路走了很远。
忆柯转过身:“行了,别跟了,有什么话直接说。”
不得不说,长庚化的这副皮囊,在仙都也算是数一数二了,丰神俊朗,又有股温和儒雅之意,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他和忆柯的关系其实很复杂,在弥妄海的时候,他是海边一棵树,两人相伴相依,算是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
天雷之后,忆柯更是把他寻了回来,交给扶桑救治,得仙都灵气滋养,才能化形成人。
忆柯直勾勾望着他,心下了然:“这些年,你的病情不稳定,和扶桑朝夕相对,有了心思,这很正常。”
长庚:“我……”
忆柯带上笑意:“我怎么就没想过,一棵树还能有如此多的顾虑呢?”
她提着灯,昏黄的光照亮了红纱裙摆,忆柯轻轻上前几步,神色认真:“当年我让扶桑救你,她曾说过,未必会有好报。”
“在弥妄海这么些年,你这棵小树,确实给了我很多慰藉,是以我一直把你当家人,你比我年幼几岁,叫你一声‘弟弟’不为过。”
长庚扭过头:“怎知我比你小?”
忆柯无奈,心想这小子脑回路挺清奇,别扭的样子,倒是和某人有几分相似……
“喜欢一个人,或者说,爱,从来都不是错,你若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不用顾虑许多。”
“有些时候,远远看着她幸福,也未尝不好,无须要求心心相印,执着于长相厮守,当然,若对方也有意,那便是有缘。”
忆柯清楚长庚,他虽然低调,不善言辞,却是极为聪明的,听得懂这番言外之意。
长庚低低“嗯”了声:“我愿意一直跟着她,做个仙侍也是好的。”
忆柯点了点头,语气放松下来:“你比我小,这不明摆着?”
长庚张了张口,就被她堵了回去:“到底是你这棵树先长,还是弥妄海先出?”
这回长庚彻底哑口无言。
临走前,长庚又转过身,想起了什么,说:“前段时间你在人间,还不知道,仙都又飞升了一位。”
忆柯一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闻言只是淡淡的“嗯”了声,听见长庚接着说:“前几日我和扶桑去仙寮属,听那边的仙侍谈论,他是除了你以外,在仙都第二个被称做‘大人’的仙。”
忆柯懒洋洋转过身,正好一阵风拂来,她和长庚实在太了解彼此了,现在专门提起此事,是意有所指。
果然,长庚咽了咽口水,叹了一声:“此事扶桑叫我瞒着你,怕无端让人失望。”
“但我觉得应该要让你知道,这位新晋的仙,封号‘遣’,名执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