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宫殿还没有建起来,拂花台就是块悬崖上的大石,即使是在仙都,山路也难行,忆柯这里离人间最近,受人间影响最大,浊气也是最重的。
落在众仙身上,就是刺骨的寒冷。
可是对于忆柯来说,这点冷,根本不算什么。
其实就算不去仙寮属,她也能把来龙去脉猜个七七八八。
执渊定是用了某种方法,换了他们之间的命,因为天地之间,本该查无此人的,是她啊。
而现在的她,出生衔月泽,在渡了天劫后,风风光光的飞升成仙,只不过不小心受了伤,在拂花台一眠上百年。
忆柯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间,闭上眼,脸颊上滑落一行泪。
在弥妄海的二十五年间,她从亡魂记忆中得见,灯市街坊传言——莫说情深如许,不及公子痴狂。
那时她不知道执渊要寻的人,就是她自己,于是只当做个闲谈雅事,听听便罢。
却不想如今,一语成谶。
风吹得发丝凌乱,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只道世事无常。
于是在仙都,多了一位神龙不见的仙,而在人间,不论哪里,不论何人,熙熙攘攘古城道,蓦然回首,总少不了一抹红色倩影。
凭栏曲声婉转,忆柯支着头,悠悠晃晃一下午,偷得浮生半日闲。
弥妄海是封禁了,可是花开花落,每天都有人新生,也每天都有人死去,亡魂飘荡在世间各处,执念未了,就会作祟害人。
忆柯听完了曲,百无聊赖的下了楼,来到后巷,忽然转身,手指用力,掐住一只小鬼的脖颈。
那小鬼犹自挣扎着,口中“嘎啦嘎啦”说不清楚话,忆柯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若非今日我在,楼上那些人,怕是要成为你的盘中餐了。”
最终那小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在不成调的哀嚎中,它彻底魂飞魄散,忆柯站在原地,忽然有些迷茫。
她觉得不该如此。
这些亡魂,在生前,也有属于他们的爱恨离愁,所谓的“死”,是肉身不得用,而魂魄留存于世,不论有何执念,最终都逃不过消散。
不是受不了人间的阳气,就是像这般,被忆柯察觉然后料理掉。
魂飞魄散的整个过程,异常平稳,没有肉身死亡的轰轰烈烈,除了忆柯,无人会记住它们。
楼上曲终人散,众人略作休整后,天黑就要开戏。
忆柯却没那个心情了,难得回了拂花台,山间有一轮瀑布,从九天落入池中,水声浩荡,听久了,颇为静心。
扶桑寻路而来,见着她说:“就猜到你会躲在此处。”
忆柯阖眼没看她,懒洋洋的问:“今天又来干嘛?送宫娥,送仙官?还是又要修宫殿了?”
扶桑在她身后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下了几个菜,请你。”
忆柯这才睁开眼。
扶桑把她从玉石上拉起来,念叨着:“天天跟没骨头似的,不是躺就是靠,给我精神点,吃饭去。”
“放心,就你,我,长庚三人,知道你不喜欢应酬。”
忆柯理了理衣袖,也是难为她了,才躺下来,又要起身,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长庚的病如何?”
抚养错开目光:“人……是救回来了。”
她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忆柯走在她前面,山路难行,她提着灯,却不显得摇晃,光辉润开仙都浓雾,照亮了鼻尖到脖颈的一大块,皮肤如陶瓷般平滑洁白。
这是她醒来后的第十五年,十五年,于仙人来说,不过是白驹过隙。
第三年,她在人间游历,捡了一截木枝,和一个蛋回来,神蛋倒是好安置,放在拂花台就可以了,至于什么时候孵化,全凭机缘。
倒是这木枝……奄奄一息,离彻底枯萎,就差那么一点儿。
她把木枝拿着,去找扶桑,问:“可能救?”
扶桑仔细看了看,她作为医者,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她也确实有办法,把这截木枝救活。
她对忆柯说:“想来……你应该明白,世间因果,相依相成,你救了他,来日未必有好报。”
当时忆柯抬眸深深看了眼她,又把目光落在木枝上,这木枝不是他物,正是弥妄海边,陪伴她千年的那棵树。
雷劫落下,它被劈得七零八落,忆柯好不容易找到残枝,想着能不能为它博得一线生机。
听了扶桑这话,她神色淡淡,倚在白玉柱子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总之久久未曾言语。
最后她回眸,道:“看看吧,至少当下,它没做什么。”
此后十年,长庚化形,神蛋没有动静。
又两年,长庚入沐晨阁,成为扶桑的左膀右臂,神蛋还是没有动静。
扶桑医术肉死人白骨,硬生生把长庚给救了回来,但那毕竟是枯木逢春,又受弥妄海侵蚀多年,还需要细细调理,随时都有性命之危,就留在了沐晨阁,随扶桑做事。
许是当初在灯市的时候,忆柯曾冒用了扶桑的名头,她醒来后大闹仙寮属,这三天,扶桑趁着她不在,加班加点的派人给拂花台修建了一番,她回来后,就差个主殿没有动了。
就是在那时,她第一次见到扶桑。
“神女”之名所言不虚,眉目悲悯,多情而似无情,长纱及地,脑后头发编成长辫,盘在耳侧,她手中拿着卷轴,正低头细看。
听到脚步声,她抬眸起身,落落施礼,不卑不亢,先解释了一下仙都各府的规制,再仔细说说此处进展,最后把图纸递给忆柯,叫忆柯定夺主殿样式。
忆柯看向那片空地,计上心头,很是满意,于是笑着对扶桑说:“不用忙活了,这样挺好,请回吧。”
扶桑目光也落在那片地上,眉心蹙了蹙,不过没有多问:“想来大人自有安排,这便不打扰了,追月追星,你们先带着人回去。”
忆柯眼波流转,锁住扶桑,其中疑惑毫不掩饰。
扶桑:“刚才那些是公事,毕竟大人睡了太久,我们不好惊扰,宫府拖到现在才修建。”
“现在要说的,是私事。”
扶桑对她颔首行礼:“我叫扶桑,是个医女,掌仙都琐事,很高兴认识你。”
忆柯觉得这人挺有趣,眼中漫上笑意:“忆柯。”
扶桑提着两壶酒:“新酿的玉液琼浆,来一杯?”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