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棉棉绕过门房推开薛宅的大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气势汹汹的怒气一下子平息了。
此刻应已到了辰时，但今日没有日头，天边都是一片白色的灰蒙。这小覃子怕不是眼神不好，误解了这群书生的来意。鹿鸣书院的书生成群结队，在薛宅门前打鼓，其实应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薛煌站在陆棉棉的身后，帮她重新系上刚刚没有穿好的大氅。虽然说在云娘的照顾下陆棉棉的小月子养得很好，但日常还是要注意，不能着凉。毕竟之前的御医说，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
薛煌的身影出现，敲锣打鼓的声音戛然而止。
鹿鸣书院副院长李青松招呼着身后的人，身后的几人费力的喘息着，“为民除害”比例穷尽的四个大字出现在老榆木的牌匾上。
“多谢大人为我们查出书院害人的真凶，今日书院休日，我特地带书院中学生来感谢薛大人。”
陆棉棉背后偷偷戳了戳薛煌的腰眼。原来这些人是上门感谢的。
“还望大人能够收下我等亲手为大人雕刻书写的这一块牌匾。”
小覃子的余光瞥向薛煌，薛煌面色舒展，小覃子立刻让两个门房接过那书生手中的牌匾。
敲锣打鼓并不是给薛煌听的，是给周遭的百姓听的。想必过了今早，薛大人为民除害的名头便会传遍整个扬州城。
扬州城，薛大人，美名扬……
一首新的童谣即将横空出世。
薛煌收回被冻得泛白的指尖，内心僵硬的一角逐渐化开。薛煌作为新地最锋利的爪牙，京城中处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案件。可之前的那些案件不是非黑即白，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不过是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各为其主罢了。
而书院的案件则不同……
他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被百姓爱戴的感觉，这感觉竟有种说不出的……，总之不赖……
李青松再次打开他那柄折扇，“眼下学生们的心意已经转送给薛大人，那我等便不便再此叨扰了。薛大人，告辞。”
李青松极具风骨的转身离开，众书生紧随其后。
陆棉棉打趣的挠着薛煌腰间的痒痒肉，“我们薛大人现在也是扬州城为民除害的好官了。”
有了齐源这个废物衬托，京城中来的大人明显是更胜一筹。
薛煌直接打横将人抱起，“棉棉现在胆子倒是大了，敢开我的玩笑了。看来今天必须得让你服气一次，看你日后还敢不敢开我的玩笑……”
薛煌黑色眼眸中欲火跳动，陆棉棉背后一凛，看来又要腰酸背痛的到衙门去上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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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薛宅书房。
书房内香炉内飘出袅袅青烟，油灯的烛火不规则的跳跃将最后的黄纸焚烧殆尽。薛煌修长的手指抵在眉心间，轻轻揉捏。小皇帝那面命他加急回京，切不可继续在扬州城内逗留，可薛煌还是想陪着陆棉棉处理好这桩跟先皇后玉玺丝毫不相干的案件。
小覃子公鸭嗓尖锐急切的声音从雕花门窗的缝隙传进书房内，“姑娘，可不能进去呀……”
柔弱的女声响起，“我是前来报恩的，烦请大人能够行个方便。”
小覃子现在对主子身边出现的女人都琢磨不定，胸口处那一块被毛笔刺穿的伤疤仍在，他现在对这些女人是又烦又怕，既要拦住又不敢拦住……
小覃子万分犹豫间，沈二娘已经来到书房门前，推开书房的门。冷空气裹挟着饭菜的香气扑入书房内，灯内的烛火骤然熄灭，留下一丝青烟袅袅垂直升起。
薛煌认出了沈二娘的身份。
小覃子见已拦不住，满脸恐慌生怕受到责罚的看着薛煌，“大人，这……”
薛煌扣在眉心的修长手指缓缓放下，手掌煽动空气中垂直升起的青烟，已经灭掉的油灯烛火宛如魔法一般重新燃起。
“无妨，你先退下吧。”薛煌遣退小覃子。
沈二娘拎着手中的食盒更近一步，食盒放在书房的桌面上。沈二娘微微俯身作揖，仅用一根粗布条竖起的三千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有所松动，一缕碎发从粗布条发带中钻了出来，垂在脸颊旁，多了几分怜爱之态。
“多谢那日大人的救命之恩，民女特地带来民女做的吃食，感谢大人。”
沈二娘起身打开食盒的盖子，里面是几个清新爽口的素斋小菜，很家常。
薛煌的鼻尖除了房间内的麝香熏香和淡淡的饭菜香味，却闻见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沈二娘子，本座若是没记错的话，那日救你的可并不是本座，而是那衙门中的人。就算你要来感谢，也不应该是感谢我才对，你报错恩了吧？”
沈二娘子见薛煌对她送来的饭菜并无兴趣，直接跪在地上开门见山，“妾身在到薛宅之前，也曾听扬州城内的孩童传送薛大人的美名。想当日若不是有薛大人在场，那衙门的几个官差也不敢和花月楼里面的贵客对抗，故而，妾身特地来感谢薛大人。”
薛煌尚未开口，沈二娘子直直站起了身，不顾男女大防之嫌，粗布衣衫的领口微微敞开，不断靠近薛煌。
“妾身实在是仰慕大人，妾身知晓大人的身份，可能不便娶妻。可妾并不在意这些，哪怕是让妾签了卖身见级一辈子无名无分的跟在大人身边却也是愿意的。如若大人不弃，请允许妾身侍奉大人左右。”
寻常民女能有这份勇气已经实属难得。
若是没有陆棉棉或许薛煌真的会高看着沈二娘子两眼，可既得一人入心，旁人就算是再特殊，也不过尔尔……
薛煌见她有几分坦诚，又想起陆棉棉教他的那些普通人一般为人处事的方法，他没有发怒，声音平淡，“不需要，你走吧。薛宅的厨子都是从京城中带过来的御厨，不需要这几道清粥小菜。把你的食盒也一并带走吧。”
沈二娘眸色微敛，不死心的欲望在心里燃烧，“大人可是嫌弃妾身出身卑微，什么忙都帮不上大人吗？大人不妨尝尝妾身做的这些小菜，虽然味道定是不比那些御厨做出来的饭菜华贵，但自有一番风味，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大鱼大肉吃久了，偶尔吃一吃清粥小菜定是别有风味的。
沈二娘的身子更靠近了些，那股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更甚了。薛煌捕捉到这丝异样的气息，他伸手紧紧扣住沈二娘子的手腕，微微低下头，仔细嗅着这股异于寻常的气息。
书房的门吱嘎作响，冷空气裹挟着最后几片落叶吹进书房内。
室外再冷也比不过此刻陆棉棉冰冷的心。
陆棉棉呆愣的站在原地，手中的篮子跌落在地。篮子中滚落而出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小蘑菇……
那蘑菇是扬州城一处温泉山庄的特产。衙门中新来的小捕快的娘亲在那温泉山庄做工，特地从那里采摘了，这冬季还能难得有的鲜味送来给衙门中的人品尝，希望这些人能够善待他新来报到的儿子。
陆棉棉知道这蘑菇味道无比鲜美，想到薛煌从京城中来应该未尝过扬州城的此道鲜味。他特地趁着午休，带着这些发给他的小蘑菇回到薛宅，想让御厨将这些小蘑菇进行简单的蒸煮，与他一同品尝同僚娘亲送来的善意。
可没想到竟然见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陆棉棉转身欲走却撞到了小覃子坚硬的胸膛上。小覃子也不知在胸前穿了什么坚硬的盔甲，陆棉棉只觉得鼻头发酸，两行充斥着铁锈腥味儿的鲜血从鼻尖溢了出来。
陆棉棉只是胡乱的蹭了一把，比起鼻头的酸痛，鼻尖的窒息感更让她感到心碎。冷空气带着刺痛裹挟着陆棉棉，她只想逃离这里，逃离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小覃子没看清撞他的人是谁，只觉得胸膛一阵钝痛。他下意识抬头瞥见书房内的景致，刚想吐槽他们家主子原来审美一直都是喜欢吃这种清粥小菜类型的，这才意识到撞在他胸口处的女人是陆棉棉。
小覃子看见陆棉棉鼻尖涌出的鲜血，内疚今日穿了软甲，开口想要安慰，“自古以来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更何况我们家大人又身居高位。不过你放心，我敢给你打保票，在我们家大人心里，你的地位肯定是特别的……”
这话原本是安慰，听起来却变了味儿。陆棉棉再也压制不住酸涩的情绪，的哭泣声，惹的树枝上的鸟都为之哀痛。
小覃子挠了挠头，意识到他可能是说错了话。可是他也真的是尽力了，毕竟他一个宫里的小太监也实在是没有哄女人的经验呀……
薛煌也再顾不得这股异样的气息，一把甩开沈二娘的手臂。
“棉棉，你听我说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薛煌同样慌了。他定不能让心爱的女人误会，直接起身追了上去。玄黑色的大氅上金线绣着的鲲鹏活灵活现，打翻书桌一角上沈二娘带来的餐盒，清粥小菜落了一地。
薛煌眼下已完全注意不到这些细节，沈二娘也没有急于捡起她的餐盒。
她注意到薛煌慌张的背影，指尖轻颤。沈二娘心思细腻，她知道若不是绝对的顶级在乎，定然不会有这般的反应。没想到传言中杀伐果断的肖大人竟然当真会对一个女人有情……
原本她并不是真的想委身于一个太监，只不过在这扬州城，她需要一双手来帮她处理她现在面临的身后事。可现在看来，一个阉割的太监却比很多的男人都更有情有义。她在尼姑庵见多了被男人伤透心而选择到寺庙中剃发修行的僧人，若是能得一心一意的有情人，就算对方身有残疾又怎样？！总比互生怨怼，兰因絮果的要好。
沈二娘的眼睛眯起来，俯身去捡那些破碎的餐盘。她现在反倒是对薛煌有了几分兴致。
陆棉棉的鼻子一直在流出鲜血，她脚下的步子没停。扬州城内，眼眶中熟悉的景致都被泪水晕到模糊，陆棉棉也不知道她要去到哪里，她只是一直跑一直跑……
在扬州城内这么多年的脚夫也不是白做的，陆棉棉用尽全力奔跑，哪怕有武功的薛煌也只是勉强能够跟得上陆棉棉的身形。
不知跑了多久，身体再也感受不到一丝凉意吐出的七夕在眼前晕成一条一条的白雾，陆棉棉才停下脚步。她擦干鼻子和脸上的鲜血，眼角的泪水也被冷风吹干，才看清他跑到一处极窄的运河边。
现在正值枯水季，这条细小的分支并无太大的水流。陆棉棉站在运河上的小桥，倚着冰冷的石柱，目光遥望远方，可却始终无法聚焦。
薛煌同样停下脚步，可近在咫尺，他却不敢继续追逐，不敢上前……
薛煌脚步哒哒，最终站在陆棉棉身前帮他抵挡桥头另一边传来的阵阵冷风。他试探性的开口，声音有些委屈，“棉棉，真的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们一起经历过生死，难道你不相信我的为人吗？”
陆棉棉原本止住的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流下来。可她还是点点头，“我是信你的。”
薛煌有肯定的答案，胆子也大了几分，他上前将女人抱到怀中，“既然你相信我，为何还会……”
陆棉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小覃子的话，说者无意，而听者有心。是啊，薛煌的身份地位，让他尽管在外人眼中看来是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但也依旧会有很多世家女子为了贪图他的权利财富而委身于他。
而男人心……
陆棉棉手中没有任何的筹码，现在唯一的筹码便是两人这段时间共同经历的这份情谊，可时间总会冲淡的，她不敢去赌，同样，现在她也不敢再任性的发泄自己的情绪……
陆棉棉紧紧的抱住眼前的男人，贪恋他怀中的温暖。可哪怕现在两人的身体无比接近，可心中却像多了一道隔阂，化不开……
陆棉棉吸了吸鼻子，哽咽开口，“大人，我放心不下李大娘。我想回去一趟去去看看她……”
放心不下李大娘是真话，但想离开这里，找个地方短暂的逃避，也是真实目的。
薛煌不再强求，有些事情注定不是几句话便能解开的，他会做给她看的，“好，那便去吧，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