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恕痛饮了几杯,走到桌前,拿过一张纸,又取过笔墨来,一面在纸上飞快地书写,一面说道,
“御史知道,咱们现下一年的税收近七千万贯,靠着两税法,能收两千余万贯,其余的全是商税,都是靠商人经商收上来的。这当中,约两成都来自两浙路。但即便税收如此,仍抵不过三司要支付的各项开支费用,且七千万贯税钱是养不活这一大家子的。地方转运使便勒令商家,让他们以官方折变价向百姓采购货物,中间的差价,便可以拿来填补。如御史所想,这不仅仅发生在两浙,各州路府都有这样的事,不然,一年近七、八千万贯的税钱,从何处来?三司凭空是变不出钱的,最后,还是要从百姓和商家身上出。”
“因着这事,我们也同孔目官、盐铁官、商税案前行和后行官争吵过多次,但都无疾而终,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底层吏人,小人物罢了,人微言轻,即便有心要做事,也无人肯给这个机会。日子久了,我们的心也渐渐凉了。”
他不由得连声叹气,苦笑道,“不怕御史笑话,我才不到三十岁,竟也心如槁木,本以为十年寒窗,一朝中举为官,便可施展一番抱负,竟不想是这样!我们不想做这种磨勘,更不愿日日都泡在这种污糟烂账里,可是又有什么法子,我也有父母妻儿,也有一家人要养,我若不做,家里人就要饿肚子。说不得,最后还不是要低了头,认命罢了。”
陈恕告诉他,三司账务事的弊端,上到三司使,下到各司的吏人,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事情大家都晓得不对,但谁来捅这个马蜂窝?这里面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保不齐还有皇室,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陈恕苦笑,“敢仗义直言的,怕不是都死的死,贬的贬,留下我们这些,即便有心做事,也无力回天了。我们再有抱负,没有机会,如今也只能是苦熬着。且不说,现在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更不敢由着性子来了。”
包拯摆了摆手,“先不要急着诉苦,且将眼前这桩事情说明白了。大家若真有抱负,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有机会施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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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恕点点头,又回到了他们查的账。
他以杭州为例,说明了一个事实,
“杭州的商税是八万两千一百七十三贯,单丝织品一类的夏税是绢九万五千八百三十一匹、绸四千四百八十六匹、绫五千三百三十四匹、绵五万四千两。这是明面上的,私下里,商户和百姓们又要额外多拿出近三成的货物,一半为了凑齐三司给地方的税额,另一半,多半是被市舶司和转运使司私吞了。”
包拯仔细想了想,又问道,“你们又是如何得知,三司给地方州府官提高税额,又私令他们以货抵账?而转运使司私下里私吞货物的事,你们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陈恕苦笑一声,“御史忘了,我们身为吏人,有磨勘、记录之责。三司提高税额的事,从账面上就可以看出来,您想,这一州路府的土地是有限的,怎地凭空多了几十万贯银钱,土地却不曾多出半分?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粮么?这其中定是税款折变的缘故。至于转运使司,便如方才所说,他们以官方交引文据为凭,以官方的名义,借商家的手,货物却不曾上交三司,这便是明摆着的官货私运。”
包拯听了,追问道,“你们可有查清,两浙路的交引凭据和实际交上来的货物数额,这中间差额是多少?”
陈恕拿过一本册子,上面是几月来众吏人的清算记录,只见他翻开其中一页,回答道,
“仅庆历初年到庆历四年,杭州市舶司一年的税收约是五十四万贯,报上来的货物折损率竟高达三成,但其中货物记载均有出入,御史给的几份账册上,均是珍珠犀角香药等细色货,而市舶司报给转运使司和三司的记录,则是玳瑁苏木等粗色货。若是以御史的记录为证,再扣除两者的差价,则一年下来应有十余万贯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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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拯听了半日,有些生气,他本来身形宽厚,体格略胖些,此时更气得满面通红,怒目圆睁,头发胡子都竖起来了。
他狠狠骂道,“怪道人人都说转运使是个肥水差使,竟然是这么个肥法。一年就是十万贯,便是再养个军队也是够了,他们这样肆意妄为,我若是百姓,我也定要闹的,老天怎么不降个雷,狠狠地劈一劈这些恶人。”
陈恕向包拯汇报完毕,便回到吏人住的院子去了。
三司吏人的清算记录,再加上开封府缉司官从常平仓查验的记录,两浙路转运使伙同杭州市舶司坑害百姓、商户、番商的证据链已然完整,他便派人将三司吏人清账的结果报知庞籍。
原则上,他可以直接上书弹劾,不必经过宰相的同意,之所以知会一声,也只不是客气一句,意思一下。
不论宰相有什么意见,监督官员就是御史的职责,弹劾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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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夜深人静,开封府四周仍有缉司彻夜巡逻,韩晚和十几个三司吏人都在府内,且案子未结,众人都不得放松。
包拯便下了严令,将开封府围得铁桶一般,众人也提了十万分的小心。
开封府紧邻太平舆国寺,对面就是延庆观,日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晚上除了乞儿闲汉,少有人往这里来。
夜已深得紧了,开封府的缉司官仍紧紧盯着附近街巷的动静,不免有些眼睛发胀。
整条街静悄悄空无一人,却突然从不远处,走来一大一小两名乞儿。
两人衣衫褴褛,趿拉着鞋,晃晃悠悠地奔开封府这边来了。
走得近了,二人忽然互相打闹起来,一个说你踩了我的鞋子,另一个说你绊住了我的脚,在开封府门前争执不下。
一名缉司官见了,便觉有异,上前将二人呵斥住,催促他们离开。
而二人竟也乖乖听话,又晃晃悠悠去了。而门前几名缉司官却发现,方才二人争执的地方,竟留下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用油皮纸裹着几本册子。
众人再要寻乞儿时,却已不见了踪影。
众人便立刻将布包收好,派人进入内室,叫醒包拯,将册子交给他细看。
包拯在灯下仔细翻看,发现册子上记的正是两浙路转运使郭琇,指使市舶司转运私货,还勾结地方厢军杀人劫货、私运贪污的事。
正是六年前,丁氏遇害的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