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景负手立于窗前,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背影,也映照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
良久,他才缓缓转身,“虎妞与张寻所察,正是关键。楚怀瑾此人,温文尔雅,礼数周全,情感真挚,几乎……完美的无懈可击。”他刻意加重了“完美”二字,“然而,过犹不及。越是毫无破绽,越是令人心生警惕。”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亲卫禀报,楚将军求见,言称有要事相商。
楚怀瑾依旧是那副清风朗月般的模样,步入书房时,他先是对众人拱手致意,目光在掠过沈桃桃时,微微停顿,随即转向谢云景,语气诚恳道:“谢将军,深夜打扰,实乃怀瑾心中有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走到沙盘前,指着代表京城方向的位置,眉头微蹙,似在斟酌言辞:“今日宴席之上,怀瑾提及三皇子倒行逆施,却未敢尽言。如今大军既已入城,同为讨逆,怀瑾不敢再有隐瞒。”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据怀瑾此前在京城时零星所得消息,以及近日一些……隐秘渠道传来的风声,三皇子为阻将军南下,除明面上派赵乾驻守松涛江外,暗中还布有两路奇兵。”
他的指尖划过两道弧线:“一路约五万精锐,由骁骑将军宇文锋率领,秘密集结于西北方向的‘黑风峪’,意图待我军与主力胶着之时,出奇兵截断我军后路与粮道。另一路,则是其网罗的一批江湖亡命之徒,擅长潜伏暗杀,已分批潜入南下沿途重镇,目标……恐直指将军与沈姑娘等军中首脑。”
这番情报,可谓惊人。
若属实,无疑为大军下一步行动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依据。
楚怀瑾说完,目光坦诚地看向谢云景,“此乃怀瑾多方探听得来,真假难辨,或许有误,或许已是旧闻。但怀瑾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特来禀报将军,以供参详。”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充满了为大军安危考量的担忧,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可能仍与京城有隐秘渠道联系的嫌疑,以增加情报的可信度。
然而,正是这份“毫无保留”,在谢云景和沈桃桃听来,却更像是一把涂抹了蜜糖的利刃。
情报本身极具价值,但来源模糊,真伪难定。
若信之,大军行动可能受其引导,步入未知陷阱;若不信,万一为真,则后果不堪设想。
楚怀瑾此举,看似贡献良策,实则将一道无比艰难的选择题,抛给了谢云景。
谢云景面色不变,只是深深看了楚怀瑾一眼。
他拱手,语“楚将军深明大义,提供如此重要军情,云景代全军将士,谢过将军。此事关系重大,容我等细细参详。”
楚怀瑾连忙还礼,连称“分内之事”。他又关切地询问了几句大军安置事宜,目光再次不经意般扫过沈桃桃,方才告辞离去。
书房门重新合上,烛火摇曳,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李虎妞忍不住低声道:“将军,这情报……能信吗?”
沈桃桃凝视着沙盘上楚怀瑾方才划过的轨迹,轻声道:“真亦假时假亦真。他此举,高明之处在于,我们无法完全忽视,却又不敢轻易采信。如同在迷雾中,他为我们点亮了一盏灯,却不知这灯,是指引前路,还是引人踏入深渊。”
谢云景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那两道弧线上,声音冷冽如冰:“无论真假,临渊城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楚怀瑾……他正在下一盘棋,而我们,都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只是这棋局最终指向何方,恐怕,唯有他自己才知晓。”
月光依旧清冷,而临渊城内的夜色,却因这真伪难辨的军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但楚怀瑾却没有给他们更多考虑的时间,第二天清晨,楚怀瑾踏着露水来到沈桃桃休息的院子。
“沈姑娘,”他立在院门外,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今日天气晴好,怀瑾想请沈姑娘去看看城西的慈幼局。”
沈桃桃正在院中查看军报,闻言抬头。
晨光里,楚怀瑾的眉眼格外清隽,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映着天光,竟让她想起雪山之巅的湖泊。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
“楚将军有心了。”她放下军报,浅笑颔首。
慈幼局隐在一条梧桐掩映的深巷里,还未走近,便听得孩童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传来。
楚怀瑾推开虚掩的木门,转身对沈桃桃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个动作他做得极其自然,衣袖带起一阵淡淡的檀香。
院中正在玩耍的孩子们见到他,立刻欢叫着围上来。
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去拉沈桃桃的衣角,将一朵揉得皱巴巴的野花塞进她手里。
“这是……”沈桃桃怔住。
楚怀瑾蹲下身,温柔地抚过女孩的发顶,“这是阿沅,上月才来的。她父亲战死,母亲病重,我便接了她来。”他抬头看沈桃桃,目光柔软得像春日的柳絮,“这孩子平日最是怕生,今日竟主动亲近沈姑娘,可见缘分奇妙。”
沈桃桃心中微动。她接过那朵小花,俯身与阿沅平视,“谢谢阿沅,这花很美。”
小女孩羞怯地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参观课堂时,楚怀瑾特意让沈桃桃看孩子们临摹的字帖。纸上的字迹稚嫩却工整,内容竟是沈桃桃在军城推行蒙学时编的《千字文》。
“沈姑娘请看,”他指尖轻点纸页,袖口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这些孩子都在学沈姑娘编的启蒙书。怀瑾以为,教育乃立人之本,沈姑娘此举,功在千秋。”
他的触碰一触即分,恰到好处的克制。
沈桃桃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目光扫过教室,桌椅虽旧却整洁,书册摆放井然,墙上还贴着她推行过的义务教育的示意图。
“将军费心了。”她淡淡应道,心底那根弦却绷得更紧。
午时阳光正好,楚怀瑾邀她在院中海棠树下小坐。
石桌上摆着清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其中竟有京城特色的梅花糕。
“听闻沈姑娘喜爱此物,”他将青瓷碟往她面前推了推,“怀瑾特意请了京城的师傅来教。”
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声音却清晰得一字一句敲在心上,“这些孩子……乱世飘零,若能得一方净土,该有多好。”
这话说的巧妙,既表达了自己的善意,隐隐和沈桃桃在军城推行的政策初衷相应。
沈桃桃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发白。
若不是昨夜刚发现军情有异,她几乎要相信这份知己之情了。
日落时分临别,楚怀瑾送她到巷口。
暮色将他月白的长衫染成浅金,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
“这是怀瑾闲暇时整理的农桑要略,”他递过来的动作郑重得像在交付什么珍宝,“其中有些想法,与沈姑娘在军城推广的农桑事务不谋而合。若沈姑娘得空……愿闻指教。”
书页边缘有反复摩挲的痕迹,显然主人经常翻阅。
沈桃桃接过时,闻到扉页上淡淡的墨香,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那是她平日熏衣常用的驱虫香。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震。
他连这样的细节都留意到了,这份用心已然超越了寻常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