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好不容易稳下心来逐一探去,九名女子都似眨眼功夫之前刚刚断气。
确定无一生者,她只得返回水面,跃上了大海船,却见陈克己立于船舱顶上发愣,两舷上操橹的个个都似凶神恶煞一般,叉着腰盯着他。
“怎么……”
云中锦刚一开口问询,便立即住了嘴,满船皆是大块岩石,怪不得有那么大的冲劲,接连将花船和秦寿的座船撞沉。
船尾的平衡舵前站着个弓腰的掌舵之人,从后背看去,象个七老八十的老头。
云中锦一步步向掌舵人靠近。
“阿锦小心。”陈克己一跃向前,张开胳膊护住了云中锦拦在了身后,同时操橹的恶汉也从两舷围了上来。
云中锦撇开了陈克己的胳膊。
“都退开一点吧,别对云大人无礼。”
掌舵之人吩咐了一声,操橹人应声,“是,帮主。”随即退开了一步,但仍然虎视眈眈盯着。
“他们都是跟随老夫多年的死忠,云大人莫要介意。”掌舵之人说着,缓缓转过身来。
“侯一春。”云中锦大吃一惊,不禁叫出了声。
“正是在下。”
侯一春笑着,满脸皱成了抹布似的,嘴里没剩几颗牙齿,因而说出的话漏着风气。
让云中锦无比震惊的是,侯一春脑袋上的头发以及眉毛都已经全部掉光,下巴上勉强挂着几根稀疏的白胡须,看起来就象是一面平整的铜镜下面挂了一块脏抹布似的,而他的身子也已经佝偻得象是一只煮得半生不熟的大虾,再也没有当年漕帮帮主的霸气。
“想不到……”云中锦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想不到,仅仅过去六年,老夫竟已苍老到云大人都差点认不出来的地步吧?事实上,这些日子老夫在漕江城里东游西逛,也没有人认得出老夫,经过苏家小栈门前,我的八夫人苏缨还送了我两块大馒头呐。”
侯一春嘿嘿笑了两声,口水从嘴角流到下巴,顺着胡须往下滴,叫人看着又恶心又忍不住心生怜悯。
“这些年你一直都没有离开漕江?”云中锦问道。
“来来去去吧。”侯一春倒是有问有答。
“你以为老夫丢了漕帮,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流浪吗?这些年,那个叛徒君无虞领着苏绣满天下搜寻老夫的踪迹,可他们万万想不到,老夫就住在官府为江南王新修的王府里,吃着美味珍馐,看着苏绣与虫爷斗得你死我活,实乃人生之快意也。”
云中锦眉头微蹙,心中暗忖,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安阳郡主背后,果然就是侯一春。
“这么说来,那位安阳郡主,是你养的蛊?”
侯一春点了点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夫当年脑筋一抽,就将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留下了,并且送到京城的达官贵人府上去好生养着,虽无郡主身份但样样都以郡主之礼待之。现在看来,老夫这一招棋算是走对了,走投无路之时,她便是老夫最后的退路,总算没有白养。”
“她真是江南王遗孤?”
侯一春不答,露着一脸似笑非笑,一张抹布脸象是被绞着拧干似地难看。
“云大人,她是不是真的安阳郡主都无关紧要,你还是关心一下那些被撞沉的女子吧。”
“她们……皆已死去。”云中锦沉声道。
“可惜了。”侯一春惋惜道。
“侯一春,你与虫爷以及苏绣之间的恩怨我不管,但你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这九条人命的账,我势必要与你清算。”
云中锦说着,随即要上前捉拿侯一春归案,陈克己也已做好了与侯一春的那些手下决一死战的准备。
“慢着。”侯一春不慌不忙说道,“云大人可别冤枉老夫。”
“老夫撞沉花船不假,可那些女子并非老夫所杀,乃是押船的那几位秘宗弟子见势不妙,在跳海之前先下手为强,将她们弃入水中。她们原本就服了含羞草汁和软骨散,除了会笑,浑身无法动弹,在水中一呛,只需眨眼功夫便一命呜呼,绝无活口。”
云中锦默然。
侯一春所言非虚,在花船被撞沉之时,她首先就想着入海救人,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些女子在很短的时间内皆已死亡,而没有任何落水挣扎的迹象。
“她们不是送往京城祝寿的吗?怎么要给她们服含羞草汁和软骨散?”陈克己不解问道。
侯一春哼了一声,“这老夫就不晓得了,大概是为了让她们听话,好摆弄吧?”
“想来老夫从前也用过这一招,但觉得这样行房事时甚是无趣,便弃之不用了,还是生龙活虎的女子能让老夫尽兴,这其中滋味,云大人去问问老夫的八夫人就明白了,老夫不便赘述哈哈哈……”
侯一春笑得口水淋漓。
云中锦恶心得想要作呕,但她还是耐着性子等着侯一春收了那难听的笑声,接着冷声问道,“你既然潜心看苏绣与秘宗的热闹,何此时正酣战未休,胜负未明,为何今日做出如此激烈之举,以石船撞两方货船与花船?”
侯一春的脸倏地变得阴沉可怖,沉默了良久,方才长叹了一声,“造化弄人哪。”
“老夫本想看着苏绣与秘宗斗法,待他们两败俱伤,我便可坐收渔翁之利,眼看着大功即将告成,却不想……”
侯一春那双浑浊的眼里滴下泪来。
“苍天不佑我,竟恶疾缠身,勉强撑持多时,日前突然恶化,落得个形容残秽,命在旦夕之间。老夫深知时日不多,恐不能圆我大梦报我大仇,因而与手下死忠精心谋划,备下石船,等待时机……”
侯一春望向云中锦,笑着接着说道,“今天是个好日子,顺风又顺水,秘宗的花船非走不可,苏绣的货船不走不行,云大人也不可能不亲自到场,几方人马都来齐了,又怎么能少了老夫这缕东风呢?”
“真是好算计。”云中锦道,“你既然精心策划要报大仇,应当知道苏绣和虫爷都不在船上,你以石船撞货船和花船,除了害死诸多无辜性命,撞落一些货物之外,又能得几何?”
“苏绣和虫爷都是人精,当然不会出现在船上。老夫虽然与他们誓不两立,但老夫的本意,并不是要取他们的性命,而是要让他们自取灭亡。”
侯一春顿了一顿,说道,“老夫撞的是海,捅的是天。既然老夫命不久矣,想来看不到苏绣与虫爷的覆灭,但老夫算计好了,要把这光荣的使命交到你的手上。你可要记住,老夫头顶上的天,也是你头顶上的天。”
“哼,云大人乃朝廷命官,圣上钦点的巡检官,又不是你的孝子贤孙,说什么把光荣的使命交到她的手上,简直是痴人说梦。”陈克己道。
侯一春用一只手指着天,另一只手则始终未离开船舵。
“我相信以云大人的个性,既然已经看到青天白日之上被老夫捅了一个大窟窿,就绝不会视而不见坐视不理,否则……”
“如何?”云中锦问道。
侯一春抬眼看了看两舷,这说话的功夫里,那些手下已经于不觉中全部不见了踪影,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想来应是先前策划好了的。
“那便同归于尽。”
握着船舵的手使劲一掰,只听得船舱内轰隆隆作响,船底忽地往下一沉,那些大石块如倾泻而出带着船身往海底沉去。
“不好,陈克己,快走。”
云中锦唤了一声,与陈克己携手向上跃去抓住了桅杆。
“侯一春,快走呀。”云中锦冲着侯一春喊道。
但侯一春充耳不闻,依旧紧握着船舵随着海船摇晃。
“阿锦,这桅杆稳不住了,快离开这里。”陈克己不由分说,拽着云中锦跃向海面,抱着先前被撞散的船板,极力游回了岸上。
再回头时,侯一春的身体已经沉入海中,只露出光秃秃的头顶,海水咕嘟嘟冒着泡。
码头左岸,站着苏绣与她的漕帮,码头右岸,站着秘宗门徒,双方都缄默不语,良久,又都默不作声地散去。
“他捅的到底是哪一片天?”云中锦站在码头上,望着飘浮的船板倾泻的桅杆,百思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