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手里捏着小饭勺的“认罪书”呆呆站着,直至小鸡崽子拽着她的衣袖,她便懵懵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小鸡崽子走下山崖。
小饭勺跳崖自尽,但海滩上的人并未离开,越来越多的外乡人从城中涌来,向苏绣讨要说法。
君无虞得到消息,立即关闭了粥厂,领着漕帮帮众赶来保护苏绣,同时与百姓对峙。
而知州喻大人则带着衙差站在最外围,大有袖手旁观之意。
秘宗的人站在不远处的岩礁上,乐滋滋地看热闹。
“小饭勺不知从何处得到的窫窳,骗取外乡人成为窫窳的口粮,犯下了滔天罪恶,身死而罪不能灭。我虽然对她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但她终究是我漕帮弟子,做为帮主,我犯有不察之罪,理应接受责罚。”
“苏绣无意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在此,向大家赔不是,我给大家磕头谢罪了。乡亲们要我苏绣给死去的亲人偿命,或是送官,悉听发落,绝无怨言。”
苏绣声泪俱下,长跪不起。
“漕帮左护法君无虞领众弟子,给大家磕头谢罪了。”
君无虞原本拿刀虎视眈眈要与外乡人拼命,见苏绣下跪,立即改变主意,领着漕帮帮众一同下跪磕头。
从帮主到帮众黑压压跪倒一片,反倒让个乡人不知所措起来。
“帮主为了赈济灾民日夜操劳,帮中事务都交给了小饭勺打理,这才给了小饭勺可乘之机,以至于犯下如此滔天罪行。求乡亲们看在我们帮主一心为民的份上,多多包涵,求求了。”
“小饭勺的确是帮主亲近之人,帮主也确实犯了不察之罪,若是尔等非要拿我们帮主问罪,我等帮众也无话可说。只是,若没了帮主,以后的事,我可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了。”
君无虞接边磕了几个头,看似服软,而言语之间透露的却是威胁之意,如果没有苏绣,这施粥的事还要不要继续?
外乡人一时愣了神,这可是事关饥饱性命攸关的大事啊。
“君护法,不可以这么说。赈济灾民乃是大功德,怎可半途而废?”苏绣责道。
“即便我不在了,尔等只要还是漕帮的人,只要库里还有一粒粮食,就必须接着施粥。”
“我已得到可靠的消息,朝廷已准备再赈江南五十万担粮食,只是赈粮尚在筹备中,运到江南也还需要一些时日。漕帮尚存有一些余粮,虽然无法保证人人都吃得饱,但让大家在朝廷的赈粮运到之前不饿死,还是可以保证的。”
苏绣言之凿凿,同时也有意地意地,让众人知道,她朝中有人,否则怎么能得到朝廷的可靠消息?连五十万担粮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苏菩萨,您真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转世呀。”苏绣话音落下,便有人随之高喊一声,外乡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菩萨为了世人眼观八方日夜操劳,难免有遗漏之处,哪有信众向菩萨讨说法的?”有人开始找起了退路。
“就是,那些失踪之人若没苏菩萨施粥,恐怕也活不了几日,原本不该怪罪菩萨的。”
“适才多有冒犯,还求菩萨开恩,大人不计小人过。”
外乡人扑通通跪倒一片,与苏绣等人相对磕起头来。
毕竟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逝者已矣,生者还须努力生存,朝廷的赈粮被劫之后,迟迟未见补发,眼下唯有依靠苏菩萨的赈济才活得下去。
唯有那位寻爹的外乡女子不服,急得嚷嚷道,“敢情死的都不是你们的亲人,就这么算啦?那我阿爹的账怎么算?”
“你阿爹的账该找小饭勺算呀,关苏菩萨什么事?”外乡人里有人冰冷冷回道。
“对,你该去找小饭勺赔你爹才是。”
女子急道,“你们怎么能如此,喝了人家几碗粥便这般没有骨气?”
“你有骨气,就别去城里领粥,哪有喝了人家的粥还要砸人家的锅的道理?还有,你住的渔棚也是苏菩萨建的,你也别住了呀。哎,我们福江人怎么出了你这样不知感恩的人。”
外乡人群起而攻之,女子成了忘恩负义之人,被驱逐离开海滩。
一场兴师问罪,变成了对苏菩萨的顶礼膜拜。
苏绣看这势头,危机已化解,大功已告成,与君无虞相视而笑。
“苏绣在此多谢诸位乡亲的厚爱,我当竭尽全力,为百姓多做善事。走,一起到粥棚领粥喝粥去。”
“跟着苏菩萨有粥喝。”
民以食为天,百姓们的怨言已然被海风吹散。
苏绣在百姓们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往城中而去,这情势,这民心所向,令旁观的喻大人连叹三声,自愧弗如啊。
感叹罢了,声声唤着“苏帮主”,拔腿跟上,粥棚施粥这出戏,怎么能少了他这位爱民如子的知州大人?
云中锦看着眼前这一场闹剧,一股子苍凉袭上心头。
她并不相信小饭勺就是元凶,也不相信苏绣毫不知情,即便小饭勺有那个胆量,亦没有那个能力下这么大的一盘棋。
圈养窫窳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且不说怎么瞒过众人的耳目,把偌大个窫窳运送到刍灵山庄,单就修复刍灵山庄的机关,重新改造密室,背后如果没苏绣的出谋划策,年仅十六、七岁的小饭勺怎么能把事情做到如此周密?
据百姓所述,从江南大灾之前数年,人口失踪的事件便已频繁发生,只是大多是无亲无故的流浪汉,没有人在意罢了。
数年前的小饭勺年纪就更小了,没有人授意,她怎么能想到专找流浪汉喂窫窳?
无论云中锦怎么看,小饭勺充其量都只是苏绣手中的一把锋利的撬刀而已,苏绣的手指向哪里,小饭勺便捅向哪里,所以,无论如何,苏绣都脱不开干系。
在悬崖上,她明明眼见着小饭勺已经犹豫了。
蝼蚁尚且贪生,小饭勺正是花样年华,未必不想活下去,可就在她即将伸出手时,苏绣正话反说三言两语便令她打消了活下去的念头。
看起来,苏绣象是更希望小饭勺死,就象当年被当做弃子的诸葛妻一样,小饭勺也被苏绣所抛弃。
人在意识到危险之时,往往使出的第一招便是弃卒保车,苏绣也不例外。
可诸葛妻有家人被要挟,小饭勺孤身一人,又是为了什么甘愿受苏绣的蛊惑赴死?
当年在城门口卖身葬母的小饭勺浮现眼前,除了报恩之外,云中锦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小饭勺已然认下了所有的罪责,也已经以死谢罪,苏绣一句“不知情”便将所有的事情撇得干干净净,不论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都已经被她的粥和棚冲昏了头脑,连“失察之罪”也不再追究了。
如此境地,她拿什么去追究苏绣?
云中锦心绪纷乱,一头乱麻,海风吹得她身冷,心更冷。
不知道曾几何时,苏绣的形象在她心中愈来愈显得陌生,甚至感到恐惧,她不是年幼相识的小灯,也不是初初相识的苏绣,在苏菩萨的面具之下,是另一张面孔,可云中锦只能看着那张面具在面前舞动,却无法将它揭下。
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小鸡崽子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苏缨从远处踯躅而来,口中喃喃“造孽啊造孽”,踉踉跄跄地从她身边经过。
她忽地想到,苏缨或许知道些什么?
于是拔腿追上了苏缨。
“姐……”
她唤了一声,苏缨缓缓回过头,看着她嘿嘿嘿地笑。
她忍住了心底里的酸楚,问道,“姐,你适才说谁造孽?”
苏缨歪着脑袋,“我说了吗?谁,谁造孽?”
“呃……”云中锦耐住性子柔声道,“你说了呀,就在刚才。姐,谁造孽,造的什么孽?”
“造孽。”苏缨想了想,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嗯,她,我说她造孽。”
“谁?”
“嘘——”苏缨将食指放在唇边噤声,“不能说,不能说……哎呀我不与你扯闲篇了,要赶紧回家去,阿爹等我做饭呢,阿爹一定饿坏了,阿爹、阿爹……”
苏缨边喊边加快了脚步,到了旧屋门前,正伸手要推门了,却又停下了,眼泪簌簌流淌。
“阿爹不在了,每个人都不一样了,绣也不一样了。造孽,造孽啊。”
苏缨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云中锦默默地看着苏缨,不忍再问。
苏缨的精神时好时坏,好时满心里皆是伤,坏时浑浑噩噩,还只当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惦记着给阿爹做饭,倒比精神好时更叫人放心一点。
一直以来,苏绣都坚称自己一切为了家人,而今阿爹没了,苏络成了通缉犯,苏缨疯疯颠颠,真不知道她还要继续折腾什么?她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让苏绣回头?
云中锦抚了抚腰间的佩剑,想起苏绣曾经笑她的剑是摆设,此时此刻,六年前的九阴女覆舟案、一刀见喜案以及虎牢窫窳案一桩桩从心头浮起,如鲠在喉。
心灰意冷之际,想把剑抛入海中,但最终,她还是握紧了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