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秀兰将基金会章程草案收进文件夹,窗外天色已暗。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叶妍站在门口,手指绞着衣角。
“妈,暑假我想去公司实习。”她声音轻柔。
沈秀兰放下钢笔,仔细打量女儿。小妍穿着浅蓝色连衣裙,头发松松扎在脑后,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想做什么岗位?”沈秀兰问道。
“都可以,就是想多学点东西。”小妍抿了抿嘴,“同学们都说要提前积累工作经验。”
沈秀兰沉思片刻,从抽屉里取出一份门店清单。
手指在前门大街那家店上点了点:“去火锅店吧,前门店正好缺人手。”
小妍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迟疑:“是去做文员吗?”
“从服务员做起。”沈秀兰合上清单,“明天就去报到。”
小妍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好。”
第二天清晨,小妍提前半小时来到前门店,门店经理是个干练的中年女子,给她找来一套红底白花的制服。
“先把这身换上。”经理递来工作服,“今天跟着红姐学,她是我们这儿最资深的服务员。”
更衣室里,小妍笨拙地系着围裙带子,制服布料有些硬,袖口磨着她的手臂。
对着镜子照了照,镜中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
红姐是个四十来岁的四川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
她利落地给小妍别上工牌:“小姑娘,跟紧我,早市要开始了。”
下午两点,客人渐渐少了。小雨靠在备餐间墙上,轻轻捶着发酸的后腰。
红姐递来一杯水:“累吧?第一天都这样。”
小妍接过水杯,手指有些发抖:“比想象中难多了。”
“晚上还有一波呢。”红姐笑了笑,“去吃饭吧,半小时休息时间。”
员工餐是简单的面条,小妍吃得很快,她看着其他服务员说笑打趣,自己却插不上话。
晚市果然更加喧闹,一桌客人带着孩子,小孩不停哭闹。
小妍上去帮忙哄孩子,却被不耐烦的家长推开:“快点上菜就行了!”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锅红汤剧烈晃动,几滴热油溅到旁边顾客的手臂上。
“哎呀!你怎么搞的!”那位女顾客猛地站起来,指着溅上油渍的衣袖,“我这衣服新买的!”
小妍脸色煞白,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帮您擦擦......”
经理闻声赶来,一边安抚顾客一边让小妍去拿湿毛巾。
顾客不依不饶:“你们这服务员怎么培训的?毛手毛脚的!”
红姐赶紧过来打圆场:“小妹第一天上班,您多包涵。这样,今天这桌给您打八折,衣服干洗费我们出。”
顾客这才悻悻坐下。小妍低着头,眼眶发红,手指紧紧揪着围裙边角。
下班后,小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更衣室,制服上沾着油渍,头发里都是火锅味。
她慢慢揉着发疼的肩膀,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
沈秀兰的车停在店外不远处,她看着女儿一步步走出来,脚步蹒跚,完全没了平日的轻快。
小妍走到路灯下时,沈秀兰看见她抬手擦了擦眼睛。
司机要下车窗,沈秀兰轻轻摇头:“再等等。”
她看着女儿在公交站牌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
车窗降下,小妍惊讶地转头。
“上车吧。”沈秀兰轻声说。
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的轻微声响,小妍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流转的灯火。
“还好吗?”沈秀兰问道。
小妍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哑:“比想象中难。”
“明天还去吗?”
小妍转头看母亲,路灯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去。”
沈秀兰轻轻点头,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子:“这是活血化瘀的药油,回去让姥姥帮你揉揉腰。”
车停在四合院门口,王桂兰已经等在那里。看到小妍疲惫的样子,她赶紧上前接过背包:“热水放好了,快去泡个澡解解乏。”
深夜,沈秀兰经过女儿房间,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哼唧声。
门缝底下透出灯光,她轻轻推开一条缝。
小妍趴在床上,王桂兰正在给她揉药油。女孩光洁的后背上已经泛起青紫,肩胛处有一片明显的红肿。
“哎哟,这怎么磕的呀?”王桂兰心疼地念叨。
“端锅的时候撞到柜子角了......”小妍声音闷在枕头里,“姥姥,轻点......”
沈秀兰轻轻带上门,回到书房。
...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沈秀竹已经站在工作室的样衣展示架前。
她轻轻抚过一排新上市的成衣,指尖在衣料间流转,眉头微微蹙起。
“姐,你看这件。”设计师林晓雯拿着一件淡紫色连衣裙走过来。
沈秀竹接过衣服,仔细检查针脚和版型,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衣料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不是做工问题。”她将衣服挂回原处,“是我们的设计需要突破。”
工作室里安静下来,几个设计师都停下手头的工作。
沈秀竹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
“我打算带你们去苏州。”她转身对团队成员说,“去找真正的传统手工艺。”
三天后,一行五人抵达苏州。蒙蒙细雨中,青石板路泛着水光,沈秀竹撑着一把油纸伞,按照提前打听好的地址,找到了一处藏在巷弄深处的老宅。
开门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身穿深蓝色粗布褂子,手指关节粗大,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顾师傅,我们是bJ来的设计师。”沈秀竹微微躬身,“想来学习苏绣。”
老人眯着眼睛打量她们,最后侧身让出一条路:“进来吧,鞋底擦干净。”
工作室里摆着三架绣绷,最大的那架绷着一幅未完成的牡丹图。
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每一针每一线都精致得令人惊叹。
“这是双面绣。”顾师傅拿起一个绣绷,正反两面的图案一模一样,“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现在会的没几个人了。”
林晓雯忍不住伸手想摸,被老人轻轻拍开:“手汗沾了丝线,颜色就不正了。”
整整一天,她们就坐在小板凳上看老人刺绣。
银针在绸缎间穿梭,时而穿插金线,时而变换针法。
沈秀竹注意到老人手指上的老茧,那是六十年刺绣生涯留下的印记。
“顾师傅,能教我们几种基础针法吗?”傍晚时分,沈秀竹轻声询问。
老人放下绣针,从木箱里取出几个绣片:“平针、套针、滚针,先学这三个,学不会明天就不用来了。”
回招待所的路上,雨下得更大了。沈秀竹把绣片小心地收在随身带的铁盒里。
“秀竹姐,这太难了。”林晓雯揉着发酸的眼睛,“我们又不是绣娘,学这个有什么用?”
沈秀竹停下脚步,雨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我们要做的不是复制传统,是让它重生。”
接下来的三天,她们拜访了四位绣娘,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八岁,最年长的已经八十二。
每个人的针法都有微妙差别,但无一例外都抱怨现在年轻人不肯学这门手艺。
“机器绣多快啊。”一位绣娘边绣边说,“谁还愿意坐在这儿一针一线地耗眼睛?”
回bJ的火车上,沈秀竹一直看着窗外。田野和村庄在眼前掠过,她手里捏着一块绣片,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样。
“我想试试把苏绣用在旗袍上。”她突然说,“不是大面积刺绣,只在领口和盘扣上做点缀。”
工作室里顿时忙碌起来,沈秀竹选了最轻薄的香云纱,颜色是极淡的月白色。
她让每个人都在绣绷上练习最基本的针法,直到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个小孔。
“太复杂了。”林晓雯扯掉第十次失败的尝试,“传统针法根本不适合量产。”
沈秀竹拿起绣绷,仔细端详绣片上的针脚,她找来剪刀,小心地拆掉几处过于繁复的绣线。
“简化不代表粗糙。”她边说边示范,“我们要保留神韵,但减少针数。”
经过整整一周的尝试,他们终于改良出三种既保留苏绣特色又适合量产的针法。
沈秀竹亲自在旗袍领口绣上简化的缠枝纹,又在盘扣上点缀细小的梅花图案。
第一件样品完成时,正好是午后。阳光斜照进工作室,那件月白色的旗袍静静挂在模特架上,领口的绣纹泛着细腻的光泽,盘扣上的梅花精巧别致。
“真美。”林晓雯忍不住感叹,“既古典又现代。”
沈秀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平旗袍下摆的褶皱。
沈秀竹站在样品前看了很久,最后转身对助理说:“去请我姐来看看。”
火锅店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熄灭最后一抹红光。
叶妍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后门。
空气中飘散着麻辣底料的余香,她深吸一口气,却感觉连呼吸都带着疲惫。
她低头看了眼腕表,心里咯噔一下。
末班公交车应该已经在十分钟前驶离了站台。
街道空旷得让人心慌,只有几片落叶被夜风卷着打旋。
她小跑着赶到公交站台,站牌上的时刻表确认了她的担忧。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咬着下唇,盘算着走回家需要多久。
正当她踌躇时,巷口传来一声清脆的车铃响。
叶邵凯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单脚支地停在阴影里。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头发比平时更乱了些,车把上挂着一个军用水壶。
“你怎么......”小妍话还没说完,就被哥哥打断。
“妈让我来的。”叶邵凯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上车。”
自行车后座绑着厚厚的棉垫,显然是特意准备的。
小妍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坐了上去,叶邵凯等她坐稳,才蹬起脚踏板。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夜风拂过耳际,带着初秋的凉意。
小妍注意到哥哥骑得很稳,刻意避开了所有坑洼处。
她想起这些天在火锅店的辛苦,而这些天每晚回家,桌上总是留着一杯温热的牛奶。
“其实你不用......”小妍轻声开口。
“别多想。”叶邵凯立即打断,背脊挺得笔直,“就是顺路。”
可是从学校到火锅店,再到家的路线,根本一点都不顺路。
小妍抿了抿嘴,没有说破。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路面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小妍看着哥哥的背影,发现他的肩膀比记忆中宽厚了些。
记得刚来到这个家时,叶邵凯还是个会偷偷把她书包藏起来的叛逆少年。
有辆车从旁边驶过,车灯晃过的一瞬间,小妍瞥见哥哥额角的汗珠。
“我是不是太重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叶邵凯哼了一声:“轻得跟羽毛似的,坐好别乱动。”
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杂货店时,叶邵凯突然刹住车。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粮票,买了两根红豆冰棍。
“补充点体力。”他把冰棍递过来,眼神飘向别处,“妈说你在长身体。”
冰棍在夜风中冒着白气,甜腻的红豆香让人心安。
小妍小口小口地吃着,感觉一天的疲惫都融化在这份甜意里。
越往家骑,路灯越稀疏,有一段路特别黑,叶邵凯放慢了速度,轻声说了句:“抓紧点。”
小妍犹豫了一下,轻轻揪住哥哥的衣角,布料洗得有些发硬,但很干净。
“今天......有客人夸我们服务好。”她突然想和哥哥分享点什么,“说我们店的调料台特别干净。”
“嗯。”叶邵凯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接话,“你本来就很爱干净。”
这话说得别扭,却让小妍鼻子一酸,她想起刚来这个家时,因为洁癖被两个哥哥嘲笑娇气的往事。
车轮碾过一段石子路,颠簸了一下。叶邵凯立即稳住车把,回头看了眼:“没事吧?”
“没事。”小雨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哥哥的衣角。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叶邵凯忽然开口:“下周我就要去体校报到了。”
“真的?”小妍惊喜地问,“是拳击专业吗?”
“嗯。”叶邵凯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笑意,“教练说我有天赋。”
小妍想起哥哥房间里那些被翻烂的拳击杂志,还有沙包上磨损的痕迹。
她第一次真诚地说:“你一定会成为很棒的拳击手。”
夜色更浓了,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快到四合院时,叶邵凯突然刹车,他单脚撑地,从车把上解下水壶递给妹妹:“喝点水。”
水壶里的水还带着余温,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小妍小口喝着,听见哥哥状似随意地说:“明天晚上我还会来接你。”
“不用麻烦的......”小妍连忙说。
“不麻烦。”叶邵凯打断她,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路灯下,小妍看见哥哥的耳根微微发红。
院门的灯笼已经亮起来了,暖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拓出一方温暖的天地。
叶邵凯稳稳停下车,等妹妹跳下后座,才推着车往院里走。
“哥。”小妍突然叫住他。
少年回过头来,眉眼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谢谢你。”小妍轻声说,眼眶有些发热,“冰棍很甜。”
叶邵凯愣了一下,随即别扭地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