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谢老夫人失笑,挺直脊背坐正,似乎是这些年来第一次细致打量渟云。
是当年张太夫人一眼相中,观子里山精木灵般的道童,这些年谢府吉院福宅住着,朱轮赤毂行着,衣则锦绣华服,食则琼浆珍馐,养得她光润玉颜,仪静体闲。
“你....”谢老夫人“啧”过一声,欲言又止数回,挥手道:“今儿就到这里吧,记得我与你交代的话。”
渟云福身行了一礼,垂头轻声道:“不是今儿就到这里,是此事就到这里,谢祖母与幺娘如何,与我无关,庙堂事与江湖事,与我无咎。
另,我想回去看看师傅。”
“去吧去吧,我交代底下备着马车,近日怕是不行,约莫过个三五天,我着人传你。”谢老夫人另有所思,不以为忤,只摆手催道。
渟云复躬身告安,倒退数步后方转向往门外,随心意一块往寝院走。
屋里曹嫲嫲弯着腰踱步凑近谢老夫人,试探道:“祖宗是信了四姑娘话?她与陶家娘子自幼交情,咱们得多留个心眼才是啊。”
谢老夫人似还有诸多关节没想明白,目光涣散,双眉紧蹙,指尖压在当阳穴处揉了一圈又一圈,曹嫲嫲候得片刻,略带不满道:
“咱们纵了她一回两回,愈见她蹬鼻子上脸,别说寻常家里姐儿娘子,往前头哥儿郎君,圣人屋里公主郡主,谁敢在长辈面前昂头声高的。
这狂浪做派,真个就...话本子魔怪妖鬼变的身,给外人瞧见丁点,累咱们云姐儿名声。”
“嗯....”谢老夫人冷冷淡淡应和,仍是心不在焉样子。
曹嫲嫲屏气打量,轻声再道:“祖宗?”
“啊。”谢老夫人这才回神,撤下手指往桌面蜻蜓点水般敲了一下,感叹道:“可惜了。”
话落遗憾犹没吐尽,连连再叹,甚是懊恼,“可惜了可惜了”,又摇头道:“不成不成,赶紧编个话把那头给拒了。”
“祖宗是想到哪跟哪了。”曹嫲嫲一脸不解。
“姚大娘子那,”谢老夫人伸出一根手指凭空指指点点,笃定道:“就她娘家那侄儿,赶紧拒了。
犯不着编话了,宋府里掌家这多年什么由子没见过,说的天花乱坠,跟咱们理亏似的,男婚女嫁,原该双方你情我合,不合就不合,随她去吧。”
“这我...”曹嫲嫲结舌,“我闹不明白了,咱们跟姚大娘子那边,见面的日子都定下了,祖宗怎么....”
夫妇婚前不相见,要么瞎讲究,要么隔山隔水没办法,京中姻亲,谁个不由长辈领着往诗会花朝看个眼缘。
恰浓春未尽,烈夏未至,正是外头庄子上玩闹的好时节,谢府既有意替几个小辈说亲,自然是帖子递了这家收那家。
不巧是谢府两个哥儿尚且在苦读以备放榜后殿试,给渟云议的又不在京中,且等着人车马往京中赶呢。
倒也非谢府姑娘面儿大,而是那人不甚成器,家宅父母商议,正好送到宋府里住些时日,与翰林世家讨教些学问,攀这门亲反成了顺道儿。
既渟云与谢承两弟兄各有讲究,她又是个好静性子,这就还没多走动,纤云倒由崔婉领着,隔三差五的与别家同龄闺秀公子玩的开怀。
“定的日子是见面,又不是纳礼,她娘家侄儿,又不是宋府侄儿,莫不然我还拒不得了。”谢老夫人思索道:“谁不知道那哥儿德性,我拒了又有什么不妥。
说姻亲是两家之好,晚辈差些无妨,区区一个知事,能好到哪去,非淌这浑水不成。”
她惦记朝堂甚是焦心,语气急切颇有不善,听着振振有词,似在替渟云报不平,曹嫲嫲立时缄了口不再问,只内心嘀咕不已:
怪了,当初议这门亲也没想着要寻个啥如意郎君,无非是赶紧的把四姑娘打发远些,能借此和宋府先结个远亲,也算没白养一场。
姚大娘子那头也知道渟云非亲生,嫁妆帮扶是指望不上,无非瞧人模样生的婀娜娇而不媚,心思玲珑慧且不恶,正适合娘家侄儿混吃等死,过个安生日子。
要将来祖坟冒了青烟,那小子另有长进,以渟云恬淡性子,定有容人之量允许夫君一娶再娶,何况总是沾着点谢府门楣,结了亲,打断胳膊还连筋呢。
俩家老妇一拍即合,且等园子里会面,男方那边看个容貌气度,就定下这事的,怎么突然就.....谢老夫人突然就看不上姚家儿郎的。
曹嫲嫲面露难色,“那面儿,咱们还见么。”
“见,怎么不见,这要见都不见,惹人记恨,还依着原来定的日子,就当凑个排场热闹,小孩子们玩罢了。”谢老夫人指尖在桌上桌面敲打未停,话锋突转道:
“你先去寻底下传个话,今儿个晚膳不阖府用了,叫他们各自在自己院里随意吃着吧,留意主君何时散了朝事,赶紧往我这来一趟。”
“哎。”曹嫲嫲应声要去,“等等”,谢老夫人叫住人续道:“遣个人去问张家祖宗,何时得空来咱们这走走,若她身子骨不利索,我去也使得。”
“嗯。”曹嫲嫲点头,脚跨出外门,已是快晌午的点,女使恰来呈午膳单子,蹑手蹑脚问,“祖宗心情可好些了。”
“好着呢,去吧。”曹嫲嫲努头示意屋里,看着人进去后招手唤来几个心腹丫头各自吩咐了活计。
她站在中厅八仙桌前,呆呆站得一盏茶功夫,这些年过来,她对谢老夫人喜恶揣摩的明明白白,唯独碰上四姑娘,少说少错,多说多错,句句都错。
错也罢了,以后不说就是,曹嫲嫲一甩手上帕子复进里屋候着。
渟云回到院里,面色依旧戚戚未散,她在回谢府的马车上,无端生出许多妄念,譬如姜素娘。
在陶府时,且认为她是陶姝娘亲,相护乃是人之常情,故虽然错愕,并无怨怼。
出了陶府,却想着她不仅是陶姝娘亲,更陶姝是她声名地位衣食所在,损俱损,荣俱荣,如毛附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是为了骨肉亲情与道义相违?还是为了熙熙攘攘富贵与道义相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