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已回到自己寝居,进门见中堂,上设安乐公灵位,檀香烧的经年不熄,比陶姝屋里还旺些。
她看案几供盘,是道家七宝,珠光郎朗,供先仰圣,愿垂慈光。
她这才猛然惊醒,谢府丫鬟手里拽着的盒子,是多年前自个儿送去给渟云的,里间无好物,一张灰黄草纸,是从安乐公灵前拿了拆得二指宽一条匆匆写就。
姜素娘心口陡悬,以为渟云拿着那东西上门,必是记恨陶姝抢了她师傅,要用“换画”一事相挟,翻一些陈年旧账。
她转身复往陶姝处,母女门房都在一个院落,两墙之隔尔,底下伺候的人都知道这数年母女相依为命,自是不会拦着,恰让她赶上满盒“月明”砸将出来。
草纸难固墨,昔日断肠剖心,现早散成乌漆嘛黑一团,和地上珍珠做尘泥之别。
渟云听见门口响动,侧脸看姜素娘一脸凄风苦雨相手扶在门框上。
俩道童打扮的丫鬟始知进的不是时候,低声劝道:“尊者议事,不若咱们先往外间等候?”
渟云猜姜素娘可能尚不知真相,为免其多添伤神,颤声出尽一口恶气,不欲再多提此事,转而面对着陶姝沉声道:“月二十七,是什么日子?”
话音刚落,姜素娘从离弦之箭从门框撤了手,三两步窜进屋里,交代丫鬟道:“你们去外面看着,别让旁人进院。”
丫鬟颔首即走,姜素娘急急俯身追着地上斑驳荧光,拾过一粒又一粒,指尖大力揉搓着看不见的香灰,收了满满一捧,地上跳脱还是没收完。
好像,怎么都收不完。
“娘亲别捡了。”陶姝起身从桌后绕出,见姜素娘仍不肯停,上前强行将人拉起扶正,稍稍施力,手上月华又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她挣扎要再去收,“别捡了。”陶姝拉着人不放,迈步站往姜素娘身前。
不等她说话,却是姜素娘顺势将她一扯护在身后,与渟云道:“不是,云云,幺娘与我说过的。
不是她让我冒着雨去,是我自己要去,她行的什么,做的什么,一一与我详细说过,不曾隐瞒我半点。
你...”她回首看自己女儿,无丝毫怀疑责怪,唯柔肠百结,再与渟云说道:
“你莫冤她,你和她一般年岁,如何称得不择手段呢。”话里且急且求,浑似这随口一个词,能害的陶姝清名毁尽此生无望,要叫她一个手无寸铁弱妇寡母生出弥天孤勇挡在前头。
渟云定在原地,看姜素娘仓皇神色,必是不知道陶姝真正所想。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什么都不顾的站在她女儿那边,不问是非对错,不问青红皂白。
“你...你....,当年也是我做主让你..”姜素娘盯着渟云,“云云...”
“娘亲先回去吧。”陶姝从容笑道,知母莫若女,她放开姜素娘,弯腰捡起脚辩一粒珍珠,两指拿着缓缓旋转细看,“云姐姐慧心巧思,怎么会做傻事。
总不能是话本子看多了,往堂前跪个膝盖,往衙门喊两声冤枉,就有青天圣君主持公道,还尔荣华,复尔才名。
再叫贤太妃哭一哭,哭她识人不明,老眼昏花,将我乱棍打死,将你收作金花,再选个王孙贵族,风光大驾,夫唱妇随,三年抱俩,敲锣发赏......
梆!”她抿嘴,飞快的松开,似乎真有捶敲铜锣震天响,银瓶乍破,铁骑对刀枪。
陶姝移动手腕,把珍珠递到姜素娘面前,话却是对着渟云,“好戏散场,青天圣君不会主持公道,贤德太妃当然不会痛哭流涕
他们会在第一时间把始作俑者打死,免得让人知道他们受了欺,云姐姐,当然也不会如此行事。”
姜素娘盯着眼前珍珠,一脸煞白转赤红,赔笑与渟云道:“是了,云云你菩萨心肠,怎么会为难幺娘。
你过来的这么早,想必没正经用膳,我去盯着厨房现做几样你爱吃的点心,等你们商议完了,正好用些。”说罢微颔首笑着往外走。
一经绕过渟云,姜素娘随即把袖口掩到了面上,方才陶姝那些话,不是说给渟云听的,是说给她这个做娘听的。
渟云亦是明白其间所指,等得片刻,估摸姜素娘已走远,匪夷所思道:“你就为了跟谢祖母过不去,你怕谢祖母不相信你会维护我,你故意让姜娘娘冒着雨去谢府受人白眼。
你就为了挑拨谢府和晋王,你三番两次拿我明修栈道,祖师牌位在前,你从早到晚暗度陈仓。
晋王怎么了,你要机关算尽拖他下水,齐王又怎么了,你要口蜜腹剑扶他成圣?”
渟云本是没曾想过陶姝站在哪头,便是想,寻常人也难以想透个中关系,陶姝不过一介年幼女冠,既非谋士,更非门客,从未与哪个王侯公然来往。
唯渟云,数次来,都碰到陶姝在为今淑妃办差,淑妃是,当今齐王殿下的生母。
一切昭然若揭,渟云从不在意皇权如何,她更难以理解的是,“姜娘娘怎么你了,你方才要如此奚落她?”
“她是我生身娘亲,百无顾忌,我实话实说,如何算得奚落。”陶姝浑不在意,收手把珍珠拿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细看,寻常声笑道:你与我恩同再造,我与你也是实话实说,又怎么算口蜜腹剑。
我就说云姐姐该跟我回观子,我们俩在一处,”她忽地声决,“求无不应,谋无不成。”
陶姝霎时将珠捏到手里,拳往渟云面门,速度之快,有破风声。
“给你。”她微抬下颌仰面,“人在贵不在众,物求精不求多,你拿一粒去,够了。
就当是我在棺材里掏过一副骨架子,从我爹腹中剖出来的,送给你。”她翻转手腕,徐徐摊开:
“随侯之珠,卞和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但作夷羿猎金乌,莫学颜阖弹仞雀。”
渟云目及四周,分明道家名堂,竟让她觉得阴风阵阵。
陶姝全无耐性,见渟云不接,笑着上前将珠子细致卡进她腰间系带里,渟云伸手要推,却听陶姝道:“我不是去挑拨谢府的,谢简算什么东西,要我大费周章挑拨。
他不过是...”陶姝后退些许,满意看着渟云腰间鼓起微微,抬头道:“他不过是中书范瑀的一条狗,我是去救他的。”
她伸手指着供台上三清祖师,“我与你应过的,但凡我能,必留他阖家性命。
云姐姐觉得,中原逐鹿的后词是什么?”陶姝嗤笑一声往座位上去。
“是鹿死谁手,你猜晋王党日后是个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