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老太爷何许人也?
在官场混迹大半辈子,见过的鬼比人都多。有时仅凭直觉都能看出不对劲,而他这个孙子,似乎和刚刚的神态有些不一样了。
浑浊却透着寒芒的双眼眯起,他刚要细细觉察,一旁的辛腾云就拱手道:“父亲,钰儿不懂事是儿子之过,儿子恳请能将功折罪。”
这一打岔,辛老太爷就走了神,再定睛时,辛和钰已变了副嘴脸,警惕地盯着辛腾云。
老太爷很是不虞,阴狠的斜视让辛腾云脊背发凉,幸而正因为他老谋深算,难免没把辛和钰这个小辈放在眼里。
“说,怎么将功折罪?”
听到父亲发话,辛腾云如蒙大赦,殷切地凑到辛老太爷身边。“钰儿就是太天真,以为那些草民是什么讲理的玩意儿,只要让他看清那帮刁民的嘴脸,自然就能收心了。”
老太爷也瞧向辛和钰,难得点了点头,“和钰,府署的刑案借由你定,你若是再让我们失望……”
凌初可就没有现在的好日子了。
辛和钰微微迟疑了下,无可奈何地躬身称是。辛腾云又向老太爷进言,“父亲,咱们还有别的事……”
老太爷这才将辛和钰挥退。
回到府署,面对书案上堆起的卷宗,辛和钰出神许久。
一旁的小吏恭恭敬敬地捧起一卷念起来:“八月初四,徐家妇邵氏于家中与奸夫何三私通被抓,杀了奸夫灭口后砸坏家中的祖传瓷瓶,遂逃回娘家。怨爹娘错点鸳鸯谱,随将二人砍杀后抹脖自尽。徐大郎请大人做主,把邵氏家产判于他作为那瓷瓶的赔偿。”
辛和钰挂着那贯常的没有温度的笑,冷眼看着那小吏。
都说铁打的命官流水的吏。知州也好知县也罢,都是朝廷委派过来,没几年又会调走的。吏就不一样了,身份虽不高,却全部都是门阀世家的走狗眼线。尤其在墨州这种地方,若小吏们听从真正在主子使唤,哪怕是堂堂知州来了也得看他们眼色。
真是好厉害啊。
辛和钰捏着杯盖敲了敲,“这邵氏真了不起。与人私通不躲在别处,偏偏在家里,被抓奸之后,又是杀奸夫,又是砸花瓶的,徐大郎窝囊啊,连这都拦不住。”
更枉论她还能跑回娘家,二话不说杀了双亲,真是个雄才武略的奇女子。
说来这徐大郎他有点印象,有次酒局上,辛和瑁酩酊失态走丢了鞋,就是他为辛和瑁提鞋的。
辛和钰还记得他徐大郎说过一次玩笑话,想把烟仙馆的翠柳纳回家,叫屋里的婆娘学学什么才叫女人味儿。
小吏神色不变。反正该怎么判也没什么好商量的。
见小吏这副为虎作伥还小人得志的嘴脸,辛和钰的怒火化为冷笑。但愿这狗腿子能一辈子扒住辛家,可千万别被反噬了。
之后的案子,大抵都是这样的。
城郊农户冯家,租借辛家良田十亩,当初可是白纸黑字约定,收成后连本带利还八成,如今冯家却不认账,说当初明明约好了还六成。冯老大尚有良心,深知自家无赖便跳河自尽,冯家人却血口喷人说是辛家打死的。
辛和钰大笔一挥,冯家言而无信在先,诬陷命案在后,冯大跳的那条河在辛家地契之内,脏了河水,赔偿也是天经地义。
念冯家贫苦,就把那两成的粮食赔给辛家吧。
反正冯老大是家中顶梁柱,他走了,家人必定伤心,下去陪他好歹也是一家团圆。
辛家有一家奴,在街边与一沽酒妇人闲谈,谁知妇人的幼子顽劣,竟当街摔了一跤一命呜呼。妇人嚷嚷着是那家奴打死他儿,辛家奴十分冤枉,恳请辛大人主持公道。
辛和钰直道过分,那妇人怎能随意诬陷,让那辛家奴蒙受不白之冤,受万人指点夜不能寐之苦?就罚她赔偿辛家奴一百两银。
念沽酒妇人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便网开一面,让她去那辛家奴府上,给他为奴为婢。
后来翠柳被徐大郎赎了身,冯家一家六口吊死在了村头,沽酒妇人投了井,她丈夫也一根绳把自己吊死。
为了让辛和钰更好地体察民情,辛家不许马车接送他,辛和钰只得每日步行于辛府和府署之间,所到之处,眼前是百姓或畏惧或怨恨的眼神,耳边也是低声咒骂不绝。
他们向上苍祈愿,只求天降惊雷劈死他这个狗官,辛和钰笑了,这群愚民,也不抬头看看,他们头顶的这片天到底姓什么?
可是啊……他也想被一道雷劈死算了,等不到就只能苟活着。
幸好他每天都能见上凌初一面。
这是老太爷的恩典,虽然只能隔着门槛和看守的丫鬟,但好歹知道她没事。
凌初很乖,没有试图逃跑,也没有和丫鬟动手,每日吃饱喝足,把自己这条命养得好好的。
但她如何不明白,自己好吃好喝的安逸是用什么换的?
在辛和钰又一次在她面前找不到能说的话时,凌初终于开口:“别自责,这是你该做的。”
辛和钰身子一怔,随即红了眼眶,“我该做的?呵呵……我就只能做一个为虎作伥的罪人?他们……他们……”
凌初很想抱抱他,却被丫鬟拦开,连一片衣角都不让她触碰。
她眼见着辛和钰崩溃,却忍着自己的泪意,他们两个可怜虫躲在这里哭也没用。
“亦载,你还有我,不想让我难过就振作一点!”她努力扯出一丝笑容,“我天天在这里闷死了,你跟我说说,有没有在街市上看到什么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辛家人当街打死平民?还是衙门差吏挨家挨户地讹钱?
他一抬眼,看到的是凌初眼中的镇定,这才反应过来,她可是凌初啊!
“我……我看到很多百姓厌我惧我,看到路边沽酒卖食的摊子少了很多。”
“总会有好事的。”凌初告诉他:“以后你每日见到什么都跟我说说吧。”
她这是让他留意外头的动静?
辛和钰点点头,这时宋氏端着晚膳过来,母子见面仍是无话。辛和钰逃也似的离开,宋氏也没多大反应。
今日的膳食又是羊肉,宋氏哂笑:“入秋了要多滋补,羊肉是好东西,多吃些。”
可秋燥本不宜吃太多上火的羊肉,宋氏却一连做了好几天。
凌初压下疑惑尝了一口,有淡淡的苦香,也不知放了什么药材,让这羊肉吃着倒不燥人。
看守的丫鬟们和凌初吃的是一样的饭菜,其中两个看到羊肉就直皱眉。
凌初细细瞧了一眼,她们长口疮了。
难道——
没等她看向宋氏,宋氏就把汤羹推倒她面前,笑得温和端方。
“这里的东西也不知你是否用得惯,可需要我从你以前的住处……给你带点什么?”
比如,那瓶见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