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秦香莲写的画的书信读完,织宋才打开春娘和冬郎写的,字比从前上了好几个台阶,现在看着虽谈不上漂亮,但也不再缺胳膊少腿歪七扭八的。
春娘也是学着秦香莲问好,但问起来就是真当问好来问了:“天气好不好?心情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大家都好不好?”
大段大段都是问题,陈老娘略无语地道:“她想知道我们好不好,我们也想知道她好不好。这倒好了,确实好,春娘的信最好回。”
一句句回答就行了,半点不为难。
织宋也笑:“这信待会拿给好好看,她还问好好好不好呢?绕口令似的。”
直到看完这些问题,才读到春娘的最后一句:“你们想不想我?我好想你们。”
众人心中一软,过后又难过起来。
怎么不想?日思夜想。
织宋见氛围不好,赶紧拿出冬郎的信来念,大家的注意力也就慢慢跟着过来,暂不继续去想春娘那句想不想了。
冬郎写的信也是一脉相承地问好,只春娘大约比他写得快,将能问的问题都给问个精光,导致他憋半天,才问出句:“大家学问好不好?”
算是险而又险地走完了问好的流程。
接下来的内容就正常多了,孩子们讲了讲在学堂里在家里的日常,另外抄了几篇秦香莲大力赞扬过的日记过来。
其中两篇便是他们离开时,孩子们写的关于自己的心情,说是头一次读懂离别诗,一个写“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另一个写“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老娘读不太懂诗,却还是叹了口气。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陈老娘莫名其妙:“看我做什么?”
织宋问:“奶奶,你连诗都懂了?”
陈老娘一挥手:“那倒没有,只这俩孩子左一个何,右一个何的,你二婶算是没白疼她们,就记得你二婶了!”
众人闻言皆大笑起来。
外头凄风冷雨,屋子里其乐融融。
这等事织宋自然是要写到信里,让秦香莲也笑一笑的,再就是让龙凤胎也寄来写“陈”字的诗句,哄哄老人家。
后来,龙凤胎抄写《陈情表》捎去江南,被陈老娘拿去到处炫耀。
而江南诸人围桌笑读家书之时,均州武当县内的黧雪园,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着漱心会,也就是秦庆霞说的那个宴会,多宴请未婚男女。
黧雪园占地颇广,内有梅花三百株,修环园高墙,高约两丈,既防风亦防窥视,园内用炭温养梅花,一日耗资甚巨,是以付五十贯才可入园。
今年官府牵头办漱心会,昂贵的黧雪园免门票,是顶顶大的噱头。
是日,天朗气清。
秦香莲给孩子们打扮起来,精挑细选了两身最防风的衣裳,孩子们不缺衣裳穿,除了何氏在孩子们出生之前就帮着做好的那些,还有些都是江南那边送回来的。
别说孩子们,就是自己的衣裳,秦香莲都没动过手,长辈疼爱,家里又开布庄,穿都穿不过来。
至于发型,应孩子们的要求,扎的略显严肃的道髻,只配着那两张圆脸大眼,怎么也严肃不起来,可爱极了。
秦香莲摸了两把孩子们圆鼓鼓的脸,叮嘱道:“昨天跟你们说的都记住了吗?”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答:“时刻跟紧周师兄的脚步,不要凑到人堆里去看热闹,远离水源山石,吃饱喝足……”
秦香莲也不再多废话,扶着孩子们的背:“去吧。”
周全梳着同样发型,穿着身大氅,其上暗纹细腻精致,身量也拔高不少,气质越发出众,此时正色道:“请秦娘子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们的。”
秦香莲笑着点点头,目送孩子们登上周全的马车,车轮在雪道上留下两道蜿蜒而去的痕迹。
这是今年冬天最后一次出去,等宴会结束,就该回去猫冬。
景佑年间的天气,越来越冷,秦香莲将手揣到袖子里,慢悠悠的走回家里,琢磨着做道羊排炖萝卜,夜里孩子们回来了还能喝口热汤。
大冬日里,炖个汤汤水水不仅温暖营养,也是十分方便。
春娘和冬郎透过马车的帘子见到秦香莲回了家,才将帘子放下,才放下一会儿,春娘的额头就想往外冒汗:“师兄,九叔给你开的补身方子你喝了吗?点这么多炭要把人烤化了。”
周全清瘦,自然不比春娘这个肉团子抗冻,他状似不经意地道:“在喝了,我看秦娘子也怕冷,你们怎么不怕冷?”
周到竖起耳朵,她早觉得她哥最近怪怪的,寻常时候哪里会打扮自己,今儿见到他对着秦娘子的样子,才把什么都想通,可人家虽年轻漂亮,到底有俩这么大的孩子,俩孩子虽玉雪可爱没什么不好的,可佳人已有佳缘,痴心错付。
希望她哥能够早日悔悟,不对,择日不如撞日,最好今日在漱心会上就能遇到另个可堪配对的佳人。
冬郎将帘子撩开一个缝隙:“我们气血充盈自然不怕冷,我娘略瘦了些,但从不硬撑,多多加衣,也一点不冷。”
周全和周到对视一眼,默默看了看对方只要温度不要风度的打扮,感觉被冬郎内涵了……是吐槽他们嘴上怕冷实际上不怕冷吧。
这天聊到这里也没什么好继续下去的,周到拿出棋盘与棋子:“还有一会儿,手谈一局吧。”
周全则为几人端茶倒水。
一局未了,黧雪园已到,棋局不动,春娘首当其冲地掀开帘子,外头凛冽的寒风一激,春娘立即精神百倍,远眺而去,园门处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再去看那依地势而建的高墙,动态如生,宛若游龙,墙外竟然也是认真造过的景,有仆从来引马车排队入场,人员则下车走另外的通道。
尚未进园子,就闻到一股既清淡又温暖的梅香,春娘小声道:“不是想象里的味道,也不是想象的景。”
冬郎握紧牵着春娘的手:“我喜欢外面的味道,外面的景。”
俩孩子叽叽咕咕,走进去直到入座,都没有见到秦庆霞和高氏,见没人在意她们,一路上不住地东张西望,还是没有找见,直到有人过来上茶和点心。
涂氏也派人过来接待,才知道,原来坐马车来的坐轿子进来的门都不一样,西夏夺走养马地,马价一路疯涨,他们坐马车属于贵客,再说周也是大姓。
而秦庆霞和高氏的身份不足以让她们招待贵客,她们也不是过来招待客人的,所以春娘和冬郎没第一时间见到她们。
春娘和冬郎便问:“那媒人们现在在哪儿做什么呢?可否带我们过去瞧瞧。”
涂氏族人轻轻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呢,客人们可在园中自行活动,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进来这一路,早看到不少可玩的,周全带着冬郎,周到带着春娘,分到男女宾客两边,一群人聚到一起,又交换了不少新信息。
譬如今年不知道谁出了招,叫男方作诗挂在梅树下,女方剪小像挂在梅枝上,女方去挑诗,挑中则将小像直接送给男方,挑不中再挂,男方去挑小像,若有缘分则见。
最后再男女同游,都不白来的意思。
这世道相看,多是男方才情人品,女方容貌手艺。
周到闻言便道:“来之前未打听,那引路的人还拿乔不愿同我说呢。”
众人笑起来:“涂氏可不就是这样。”
另一边,周道听见有年轻的未婚男子追问,那诗如何作,以何为主题。
场中立时有人答:“自然以梅为主题。”
有人相和:“那和靖先生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都不许写,此句一出,我等皆是班门弄斧。”
讨论得热闹,周全并不参与,只坐在一边品茗,他本不乐意来,只家中妹妹好凑热闹,加之夫子又不便前来,他两相权宜不得不来。
到时候若非写不可,他就拼凑一句“园中何所有,岭上多白梅”,便罢了。
冬郎兀地开口:“师兄,你为什么那么关注我娘?每次你见到我娘,总会红着脸偷偷看她,你一定也很喜欢我娘吧。”
一口茶水喷出来,周全的脸上泛出深粉色,他没法回答,只好咳嗽个不停。
冬郎看他,他眼神躲闪,冬郎奇怪地道:“喜欢我娘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和春娘都喜欢我娘,夫子也喜欢,师母也喜欢,没有人不喜欢。”
冬郎不停说出惊人之语,周全的咳嗽声渐停,他真的很想说,想做朋友和想做丈夫的喜欢是完全不同的喜欢,可面前的小不点还没有他腿高。
说了也听不懂罢,何况,他一个未婚少年郎喜欢一个有夫之妇,确实不足为外人道,虽然知道那个夫已非良人,可终究不好做插足之人。
最重要的是,他在秦娘子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男女之情,他只怕开口亵渎了她,她只当他是晚辈。
想到这里,周全的脸色更白:“我脸皮薄,爱害羞,不要和秦娘子说这个。”
冬郎道:“才不会,我娘最喜欢别人喜欢她,谁喜欢她她就觉得谁是好人,我不会让你和我们争宠的,今天我为师兄找门好亲事,师兄可要死了这条心。”
周全保持了一会儿沉默,才问:“你要替我找亲事,那你觉得我好不好看,有没有人会喜欢?”
冬郎上下打量,认真评价:“比夫子差一些,比张道长差一些,比我你也还差一些,不过在场众人,除了我和春娘,还有小周阿姊,已没有比你好看的,还好,女娘不参与这场比赛。”
美的姿态万千,如果说程硕是端方君子,张征是道骨仙风,无尤是雌雄莫辨,涂淳是衣冠禽兽,冬郎是古灵精怪,那么眼前的周全,无疑是翩翩公子。
锦衣华服,风度典雅。
只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就算是同龄,周家人应当也不会同意周全入赘到一个小地主家的,二人无论如何,都没可能。
周全微笑,饮茶如饮酒,苦涩至极。
园子里来了戏班子,弹起琴筝琵琶,不是什么古曲,动静相宜,很有大俗大雅的味道。乐声起,今日的宴席算是正式开始。
有人奉上笔与纸,这股苦涩如鲠在喉,周全提笔写下“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写下又觉得轻挑,只揉成一团塞到怀里。
又写“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方觉寓意极差,再次作废。
最后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又却舍不得拿出来与人共赏。
周全的一番心理活动无人能懂,冬郎只见师兄挥毫如雨,转瞬将桌上的纸张尽数浪费,他忍不住痛心疾首:“你知道一张纸做成这样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吗?娘最讨厌浪费的人。”
周全再次被会心一击,拿出最开始准备好的的那句,草草交卷。
交完卷,众人宴饮,一通觥筹交错,周全带着孩子杯酒未沾,也无甚胃口,冬郎钟爱宴席的热锅子,吃得肚皮溜圆。
春娘也爱吃这个,剪小像也不比作诗简单,她费了心神,自然要多吃一些,周到帮她夹菜,感激道:“今日多亏有你。”
人人一学都会剪小像,就她,总是剪不成,别说挂上去了,就是拿起来都要散架,所幸春娘心灵手巧,拿起剪刀如臂指使,别说周到,这一桌的女郎小像都是她亲自操刀,剪得格外好。
春娘吃饱喝足,跟着女客们去挂小像,就见到秦庆霞,秦庆霞喊住春娘和周到,背着人道:“你们俩等会儿挂好小像,快点回去坐着,别在园子里闲逛,今天怕是不太平。”
周到也是认识秦庆霞的,她追问道:“发生什么了?”
秦庆霞摇摇头,见有人来了,她闭口不言,只摆手示意俩人回去。
雪落在梅上,周到收起自己的小像,避开人流,牵着春娘的手慢慢地往回走,掌心有汗,春娘安慰她:“没事的阿姊,我们回去喝点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