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在明斯克工业区的上空,像一块浸透了苦难的脏抹布,把最后一丝阳光也捂得严严实实。
瓦西里攥着口袋里,仅有的半块黑面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面包渣透过粗布口袋的缝隙往下掉,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接,却被身后的皮靴,狠狠踹在膝盖上。
“狗娘养的,耽误老子巡逻!”白匪兵的马刀鞘,砸在他的后背上,沉闷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瓦西里死死咬着牙,不敢回头,他见过反抗的下场。
上周在工厂门口,老钳工尼古拉,只是因为抱怨了一句工资被克扣。
就被白匪兵拖到广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断了双腿,理由是“煽动反革命情绪”。
他踉跄着爬起来,拍了拍沾满尘土的工装裤,裤腿上的补丁层层叠叠。
最里面的一层,还是三十年前集体农庄时期的布料。
三十年,像一场荒诞的噩梦。
曾经的苏联,那个让他父亲伊万骄傲得挺直腰杆的国家。
那个能让工人分到宽敞住房、孩子免费上学、生病能得到医治的国家。
在两年前的那个寒冬,彻底崩塌了。
白匪和资本家像一群饿狼,扑向了这个庞大的社会主义国家。
他们拆分工厂,把国有资产低价卖给外国资本。
他们废除集体农庄,把土地分给少数地主和投机者。
他们烧毁党校,禁止人们谈论马克思和列宁,甚至连红五星和镰刀锤头的图案都成了禁忌。
短短两年时间,曾经的超级大国四分五裂,十几个独立国家各自为战。
而瓦西里所在的白罗斯,恰好卡在三个分裂国家的交界处,成了白匪和资本家最猖獗的地方。
回到家时,低矮的板房里,弥漫着煤烟和饥饿的味道。
父亲伊万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摩挲着一个用铁皮做成的简陋红星。
那是他年轻时在红军服役时的纪念品,藏在墙缝里两年,才敢偶尔拿出来看看。
老人的眼睛已经花了,但指尖划过红星棱角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爸,今天工厂又裁员了,彼得罗夫大叔被赶走了,他们说他年纪大,干不动活。”
瓦西里把半块黑面包放在桌子上,那是他一天的口粮。
“老板说,下个月的工资,要换成厂里的代金券,只能在他开的商店里用,价格比外面贵三倍。”
伊万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雾,他把红星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叹了口气道。
“我们那时候不是这样的。”
老人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清晰。
“1956年,我刚进拖拉机厂,厂里有食堂、有澡堂、有子弟学校。”
“冬天车间里有暖气,夏天有风扇,每个月发的工资能买二十公斤肉,逢年过节还有福利。”
“那时候,我们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共产主义就在前面等着我们。”
瓦西里低着头,他听过无数次父亲讲过去的日子。
那时候,街道上挂着列宁和斯大林的画像,孩子们唱着《国际歌》上学。
工厂的墙壁上写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他小时候,还跟着父亲去参加过五一劳动节的游行,红旗如海,歌声如潮,那种万众一心的热情感动得他热泪盈眶。
可现在,红旗被焚烧,歌声被禁止,连谈论过去,都成了危险的事情。
“昨天,我在菜市场看到卡佳了。”伊万突然说,声音压得很低,“她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你看看吧。”
瓦西里心里一紧,卡佳是尼古拉大叔的女儿,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尼古拉大叔被打断腿后,卡佳就失踪了,大家都以为她要么逃去了别的国家,要么已经遭遇了不测。
他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纸条,那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明晚八点,老砖厂,找红星标记。”
看到这几个字的瓦西里大惊失色,赶紧对着自己的爸爸开口问道。
“这……这是陷阱吗?”
瓦西里的心跳得飞快,白匪最近经常设下圈套,引诱那些怀念红色岁月的人上钩,然后一网打尽。
上个月,就有七个工人因为秘密集会被枪毙,尸体吊在广场上示众了三天。
伊万摇了摇头,眼神却异常坚定。
“不是陷阱。”
“卡佳的父亲,尼古拉,是和我一起入党的老伙计。”
“我们当年在党旗下宣誓,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就算死,也不会背叛信仰。”
“这张纸条上的红星,是我们当年地下党支部的暗号,除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没人知道。”
那天晚上,瓦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一年前因为得了肺炎,没钱医治,活活病死在简陋的板房里。
那时候,医院被资本家收购,看病要付高昂的费用,他们家连一块面包都快买不起了,哪里有钱治病?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才十岁,就因为交不起学费,被学校赶了出来,只能跟着他在工厂里做童工。
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手指都被机器磨出了血泡。
他恨那些白匪,恨那些资本家。
是他们夺走了他的妻子,夺走了他儿子的童年,夺走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他也恨自己的懦弱,这五年来,他看着身边的人受苦,看着红色的信仰被践踏,却只能忍气吞声,不敢有丝毫反抗。
第二天晚上,瓦西里揣着一把扳手,悄悄溜出了家。
街道上,白匪兵的巡逻车,打着刺眼的灯光,鸣笛声此起彼伏,像是在警告每一个试图反抗的人。
他沿着墙根,一路小心翼翼地往老砖厂跑去。
老砖厂在工业区的边缘,早就废弃了,只剩下断壁残垣,里面堆满了垃圾和废弃的砖瓦。
刚走进砖厂,瓦西里就看到了墙角处的红星标记。
那是用红色油漆画的,很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红星的方向走去。
黑暗中,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胳膊,瓦西里吓得差点掏出扳手,给对方来一下的时候。
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瓦西里吗?我是卡佳。”
借着远处传来的微弱灯光,瓦西里看到了卡佳的脸。
她比以前瘦了很多,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卡佳带着他,穿过一堆堆砖瓦,来到一个废弃的窑洞前,掀开一块破旧的油布,示意他进去。
窑洞里面并不黑,墙壁上点着几根蜡烛,昏黄的光线下,瓦西里看到了十几个人。
有他认识的彼得罗夫大叔,有曾经在学校教过他儿子的索菲亚老师。
还有村里的老农民安德烈,甚至还有一个穿着白匪军装的年轻人。
“别担心,他是自己人。”
卡佳看出了瓦西里的疑惑,轻声解释道。
“他叫谢廖沙,是白匪军里的士兵,他的父亲是红军战士,五年前被白匪杀害了,他参军是为了卧底。”
谢廖沙站起身,朝着瓦西里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眼神坚定的道。
“我知道你们在怀疑我,但我和你们一样,恨那些白匪和资本家。”
“我父亲常说,红色的信仰不会消亡,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就总有重新燃烧的一天。”
彼得罗夫大叔咳嗽了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他的腿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却依旧挺直了腰杆。
“瓦西里,我们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红色的火苗,没有熄灭。”
“这两年来,我们一直在秘密联系,寻找那些还记着过去、还拥有红色信仰的人。”
“现在,我们已经联系到了三百多个人,有工人、有农民、有教师、有士兵,甚至还有曾经的党员干部。”
“三百多人?”
瓦西里惊呆了,他以为只有自己和父亲,还在怀念红色岁月,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