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栋老式居民楼终于要维修电梯了。
通知贴在单元门口,A4纸打印,措辞客气,说为了保障安全,将进行全面养护,时间定在接下来的一周,每日凌晨一点至四点进行,期间电梯停运,给大家带来不便敬请谅解。落款是“市迅达电梯维护公司”,还盖了个红章。
邻居们抱怨了几句夜里回家不便,也就各自散去。
第一夜,我被一种有规律的金属摩擦声吵醒。
声音来自电梯井方向,“滋啦……滋啦……”,缓慢又刺耳,像生锈的锯子在切割什么厚实的东西。
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两点十分。维修工这么晚还在干活?真是辛苦。我翻了个身,用枕头蒙住头,那声音却顽固地钻进来,间或还夹杂着几下沉闷的敲击,咚,咚,咚,仿佛砸在水泥地上。
第二天白天,电梯似乎运行如常。
晚上下班回来,在电梯里遇到了七楼的张姨。她拎着菜篮子,忽然吸了吸鼻子,嘀咕道:“这电梯里什么味儿?腥腥的。”我也闻了闻,空气里除了一丝铁锈味,似乎确实有一股淡淡的、类似于海鲜市场地面排水沟的气味,很轻微,转瞬即逝。
第二夜,我又被吵醒了。
这次不是摩擦声,而是“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其间还混杂着一种黏稠的液体滴落声,“嗒……嗒……嗒”,间隔很长。我莫名有些心悸,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楼道感应灯亮着,空无一人。但电梯门的方向,似乎隐约有影子晃了一下。我正想看仔细,灯灭了,一片漆黑。
第三天,通知旁边贴了一张新的告示,说是维修需要,请大家将各自楼层消防栓内的检查记录卡暂时交由维修负责人统一保管,会后归还。
纸上还印了一个表格,需要填写房号和住户姓名。我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按要求填好,晚上下班时,看见那张表格已经收走了不少,我的那份也不见了。
这天夜里,我熬夜赶一份报告,凌晨一点半才睡下。
刚要入睡,就听见电梯方向传来清晰的说话声。
是两个男人在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但语调平稳,像是在商量工作。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稍微安心了些,看来是维修师傅在沟通。可听着听着,我觉得不对劲。他们的对话内容似乎在不断重复几个简单的词组:“这一层……固定……”“角度……再调……”“数据……记录……”像播放录音卡带,循环了十几分钟,毫无进展。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第四天,我忍不住在电梯里问遇到的邻居:“夜里听见维修声音了吗?”
住五楼的小年轻摇摇头:“睡得死,没听见。”住十楼的老王却皱起眉:“听见了,吵得人睡不着。我去楼道看了,黑漆漆的,也没见人,估计在电梯轿厢顶上干活呢。”张姨则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昨晚起夜,好像看见电梯指示灯亮了一下,显示的是‘18’楼。可咱们这栋楼,最高只有17层啊。”她说完,自己打了个寒颤,嘟囔着可能眼花了。
我心里那点不安开始扩散。
晚上回家,我特意观察了电梯。轿厢内部很干净,甚至比平时还干净,金属壁板光可鉴人。但我注意到,原本贴在角落的电梯使用标志和安全检验合格证不见了,光秃秃的。头顶的通风栅格边缘,似乎有一点暗红色的、干涸的痕迹。
第四夜,我几乎没睡,一直听着。声音变得更复杂了。
除了金属声、滴水声,似乎还有……咀嚼声?很轻微,湿漉漉的,伴随着骨骼被碾碎的细响。
我浑身发冷,紧紧攥着被子。凌晨三点左右,我清晰地听到电梯运行的声音——“嗡”,它启动了,然后楼层显示器的红光透过我门缝底下的微弱光线变化着,它在上行,停在了……根据时间估算,好像就是张姨说的那个不存在的楼层附近。接着,是电梯门开关的声音,两次,很短暂。之后,一片死寂,直到天亮。
第五天是周末。我决定白天去看看楼顶。
我们这栋楼天台的门常年锁着,但我有次看见物业上去检查太阳能,知道钥匙大概藏在消防栓背后的隐蔽处。我找到钥匙,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铁门。
天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太阳能热水器和蓄水罐。
我走到靠近电梯井的位置,那里有一扇检修小铁门,也锁着。我趴在门上,从缝隙往里看。里面很黑,有一股比电梯轿厢里浓烈十倍的腥腐气味冲出来,我差点呕吐。借着缝隙的光,我看到井壁的钢缆上,挂着一缕缕深色的、像潮湿海草一样的东西,还在微微晃动。而井底深处,似乎堆着一些模糊的、不成形的影子。
我逃也似的回到家中,心脏狂跳。那张“养护通知”一定有问题!我想找邻居们商量,可敲了几家门,都没人应。老王家的门缝里,飘出那股熟悉的腥味。
第五夜,我准备好了手机和防身的东西,坐在客厅,决心看个究竟。凌晨一点整,电梯井方向准时传来声响。但今晚没有金属声,没有说话声。是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无数只脚在攀爬,又像厚厚的潮湿纸张在摩擦。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
不是敲我的门。是很有规律地、依次敲响我们这单元每一层、每一户的门。“叩,叩,叩。”节奏一致,力度适中。从楼上开始,一层层往下。
我屏住呼吸,听着那敲门声越来越近。到了我这一层,它停在了我对门邻居家门口。敲了三下,停顿片刻。我透过猫眼死死盯着。对门没有反应。那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似乎也没期待有反应。接着,它移到了我的门前。
“叩,叩,叩。”
声音清晰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我捂住嘴,一动不敢动。
门外的东西等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有什么薄薄的、硬硬的纸片,从门缝底下被塞了进来。它做完这些,脚步声(如果那是脚步声)移开了,向着下一层而去。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很久,我才颤抖着,挪到门边,捡起地上的纸片。是另一张A4纸打印的通知,墨迹很新:
“电梯深度养护即将完成,感谢各位住户的配合与数据提供。为保障后续运行绝对平稳,将于明晚(养护周期最后一夜)进行最终平衡校准。请各位务必于凌晨一点前归家,并留在室内,听到任何声响切勿外出查看。校准期间,电梯可能短暂抵达非常规楼层进行测试,属正常现象。
再次感谢您为社区安全做出的贡献。
——市迅达电梯维护公司”
我的血都凉了。“数据提供”?我们提供了什么数据?房号?姓名?还是说……这几天夜里,他们通过某种方式,收集了别的“数据”?
第六天,整栋楼安静得异乎寻常。我在楼道里没碰到一个人。邻居们的房门都紧闭着,从里面传来一种低低的、类似电视雪花音的嗡嗡声,仔细听又不像。我试着给老王打电话,关机。给张姨打,同样是关机。
傍晚,我拿着那张新通知去物业办公室,想问问情况。办公室锁着门,门上贴着一张纸,打印着:“配合电梯养护,临时外出,明日回归。”落款是物业公章,日期是三天前。
我逃回了家,把所有门锁反锁,用柜子抵住大门。我知道,那个所谓的“最终平衡校准”,就在今晚。
夜幕降临,像墨汁浸透棉花。我缩在沙发角落,眼睛盯着手机时间。十二点,十二点半,一点……
“嗡——”
电梯启动了。它的运行声音和平时完全不同,是一种更加低沉、更加有力的嗡鸣,带着某种韵律。楼层显示器的红光透过我客厅窗帘的缝隙,在对面墙上划过一道又一道向上移动的光痕。它停停走走,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清晰的、金属闸门开合的“咔哒”声,以及……一阵更加浓郁的、仿佛从通风管道弥漫进来的腥气。
它果然在访问那些“非常规楼层”。包括那个“18楼”。
大约凌晨两点,电梯的运行声停止了。紧接着,我听到了别的声音。是从楼上、楼下、隔壁,从这栋楼的各个方向传来的。是门被打开的声音。不是被钥匙打开,而是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合页处轻柔推开的、悠长的“吱呀——”声。一扇,两扇,三扇……很多扇。
然后,是脚步声。许多许多的脚步声,从各个房门内走出,汇聚到楼道。脚步拖沓、缓慢,但方向一致——都在向电梯口集中。
我瘫在沙发上,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我听到电梯门开了,那些脚步声井然有序地走了进去。电梯发出承受重载的沉闷摩擦声,“嗡”地向下运行。它没有停在一楼。它继续向下,去往一个连地下室都不是的、更深的地方。轿厢运行的钢缆摩擦声,在深井里回荡,渐渐微弱,最终消失。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一切。
天快亮时,我恍惚睡去,又猛然惊醒。我听到电梯又回来了,平稳地停靠。门开,那些拖沓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分散,回到各自的家中。一扇扇门轻轻关上。
清晨的阳光惨白地照进客厅。我像个木偶一样挪到门边,鼓起毕生勇气,再次透过猫眼向外看。
楼道干净如常。感应灯灭了。对面的门紧闭着。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我注意到,每户人家的门把手上,包括我家,都挂上了一个小小的、崭新的金属铭牌。我颤抖着打开门,取下那个铭牌。牌子制作精良,上面刻着几行字:
单元:1
楼层:7
住户状态:已校准
平衡系数:稳定
下次养护周期:待通知
铭牌背面,是那个熟悉的红色印章:“市迅达电梯维护公司”。
我走到电梯前。电梯门光洁如新,指示灯正常。我按下下行键。门开了,轿厢内部明亮,空气清新,没有任何异味。只有顶部的通风栅格边缘,那一小点暗红色的痕迹,似乎比昨天扩大了一圈,像一只刚刚睁开的、惺忪的眼睛。
我走进去,电梯平稳下行。数字跳动:7……6……5……一切正常得让人窒息。
我知道,从昨晚起,这栋楼里乘坐电梯的,或许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乘客”。而所谓的“养护”,也许从来不是为了电梯本身。
是为了让这座钢铁的腔体,更好地容纳和运输它所需要的“平衡配重”。
而我,和其他门把手上挂着“已校准”铭牌的住户,我们本身,就是这架庞大机器里,一颗颗刚刚被拧紧的、沉默的螺丝。
电梯井最深处那咀嚼与蠕动的声响,将成为我们每个夜晚,共享的、永恒的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