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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黑云压

时值深秋,长江的江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卷起江岸边的枯黄芦苇,呜咽着拍打着,江陵城高耸的城墙。

天色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绝望的裹尸布。

江陵城头,昔日桓楚“皇帝”桓玄,令人悬挂的彩旗锦幡,早已被撤下。

换上了沾满烟尘,以及暗褐色血渍的战旗。

守城的士卒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们倚靠在冰冷的垛堞后,目光死死地盯着,远方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营垒。

那是阿提拉的匈人大营,营盘连绵起伏。

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灰色巨兽,一眼望不到尽头。

与中原军队规整的营寨不同,这座大营充满了异域的、杂乱无章的压迫感。

随处可见用兽皮和毛毡搭成的穹庐,高耸入云的木质望楼顶端。

上面悬挂着,用敌人头骨和染血布条,制成的恐怖图腾。

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混合了牲畜腥臊、皮革鞣制,以及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

还夹杂着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和掠夺的腥气。

最令人胆寒的,是那面矗立在最高处,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黑色大纛。

旗面上,用某种暗金色的丝线,绣着一个狰狞的图案。

一头仰天长啸的苍狼,正用它锋利的獠牙,噬咬着一轮残日。

“苍狼噬日……”守将吴甫之,按着腰间的断水厚背砍刀。

站在城楼阴影里,低声重复着,这个令人不安的图腾之名。

他身上的“镇江”铁札甲,沾染了露水和尘土,显得愈发黯淡。

左眉骨上的箭疤,在阴沉的天光下,像一条扭曲的蜈蚣,更添几分阴鸷。

他依靠多年的军旅生涯,练就的锐利眼神,还有城头配备的简易“窥管”。

能清晰地看到匈人骑兵,如同幽灵般在营地外围游弋。

他们的战马体型,或许不如慕容燕国的辽东骏马高大,但更加粗壮灵活。

马背上的骑士穿着五花八门的甲胄,或是锁子甲,或是皮甲镶铁。

甚至有些只穿着毛皮外袍,但无一例外,都透着一股精悍与野性。

他们的弓矢,似乎也与中原制式不同,弓臂更短,弧度更诡。

马鞍旁挂着的不仅是环首刀,还有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带有弧度的弯刀。

“将军,”副将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指着远处江岸,“你看,他们在饮马。”

吴甫之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一队大约百人的匈人轻骑。

肆无忌惮地驰到江边,放任他们饥渴的战马,将头埋入浑浊的江水中。

几个骑士甚至跳下马,用皮囊灌水,然后仰头痛饮。

仿佛这片流淌着,千年华夏文明的土地,不过是他们随意取用的水槽。

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城头上的注视,竟朝着江陵城的方向,举起手中的弯刀。

发出一串意义不明、但充满挑衅意味的呼哨。

“饮马长江……”吴甫之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狼主阿提拉,这是在向天下宣告,他已兵临这南方的天堑之下。”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城头上,那一张张年轻而惶恐的脸。

这些士兵是荆州本地子弟,他们的父辈还曾跟随桓温北伐,梦想着“克复神州”。

然而如今,神州未复,胡尘南下的铁蹄,将这最后的偏安之所,踏得摇摇欲坠。

“传令下去,”吴甫之的声音沙哑却坚定,打破了城头死寂的压抑。

“各营严守岗位,弓弩上弦,滚木礌石备足。”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

“我们要做的,就是像钉子一样,钉死在这江陵城头!”

“诺!”身边的亲兵轰然应命,但声音中缺乏底气,更像是一种绝望下的本能反应。

吴甫之心中沉重。他知道,仅仅“钉死”是远远不够的。

桓玄在宫内醉生梦死,朝政被卞范之等佞臣把持。

粮草调度日益艰难,军心士气如同这秋日的芦苇,一折即断。

而城外的狼群,显然并不急于一口吞下江陵这座坚城。

阿提拉,这条来自遥远西方的恶狼,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和狡诈。

第二幕:血染猎

阿提拉,的确不急于攻城。

在他的中军大帐,一座巨大、由黑色牦牛毛毡和珍贵木材搭建。

内部铺着来自波斯的华丽地毯,点缀着黄金饰品,还有罗马银器的穹庐内。

这位“上帝之鞭”正以一种近乎慵懒的姿态,靠坐在铺着完整白熊皮的宽大座椅上。

他的手中把玩着一只,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杯,杯中是殷红如血的葡萄酒。

帐内燃烧着,产自西域的昂贵香料,烟雾缭绕。

却无法完全掩盖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混合了皮革、马匹和淡淡血腥的气息。

他并不高大魁梧到令人窒息,但精悍的身材、琥珀色狼眸中偶尔闪过的冷电。

以及脸上那道淡淡的疤痕,都让他像一柄收在鞘中的绝世弯刀,危险而内敛。

“我的苍狼们,需要活动筋骨,也需要熟悉这片新的猎场。”

阿提拉的声音低沉,带着奇异的磁性,传达给帐下的将领们。

“江陵城很坚固,像一只缩进硬壳的乌龟。强行去啃,会崩掉牙齿。”

他的目光,扫过麾下的核心班底,万夫长埃拉克,如同铁塔般矗立。

戴着狼头青铜盔,眼神狂热而忠诚,他是阿提拉最信任的獠牙。

全军副帅奥涅格西斯,那位哥特裔的战略家,则冷静地站在一侧。

手中摩挲着一枚罗马金币,眼神深邃,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间谍总管斯科塔,穿着华丽的混合风格服饰。

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微笑,像一条隐藏在阴影里的毒蛇。

仆从军督军埃德科,扛着那柄狼头战锤,脸上带着日耳曼人特有的务实与冷酷。

“埃拉克,”阿提拉放下金杯,“让你的苍狼卫,去‘清扫’一下江陵周边。”

“那些依附于桓楚的村镇,那些还在幻想能获得庇护的汉人……”

“让他们明白,拒绝向狼主低头,是什么下场。”

“遵命,狼主!”埃拉克的声音,如同闷雷。

他右手捶胸,行了一个匈人军礼,眼中迸发出嗜血的光芒。

“奥涅格西斯,你负责调度仆从军,配合埃拉克的行动。”

“我要让江陵,变成一座,真正的孤岛。”

“明白,狼主。断绝其外援,消耗其物资,动摇其军心。”

奥涅格西斯,微微躬身,语气毫无波澜。

“斯科塔,你的‘狼踪’,该动起来了。”

“我要知道江陵城内,每一粒粮食的消耗,每一个士兵的恐惧。”

“还有……哪些人,在暗中期盼着,我们的到来。”

阿提拉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恐惧和贪婪,是最好的内应。”

“如您所愿,伟大的狼主。”斯科塔优雅地行礼,笑容愈发深邃。

“谣言和金币,早已准备好了。” 命令迅速被贯彻执行。

接下来的数日,对江陵周边的城镇和村庄而言,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埃拉克亲自率领三千“苍狼卫”,如同死亡的旋风,席卷了江陵的当阳、编县等地。

这些匈人本部精锐,战斗力极其恐怖。

他们并非一味蛮干,而是展现出高超的战术素养。

往往以小队轻骑诱敌,主力则利用地形迂回包抄。

或者以精准的骑射覆盖,摧毁任何试图组织起来的抵抗。

一座名为“临沮”的坞堡,试图凭借高墙据守。

堡主是当地豪强,聚集了数百乡勇,以为可以抵挡一时。

然而,埃德科督造的、经过改良的轻型投石机,被迅速组装起来。

燃烧的油罐和巨石,雨点般砸向坞堡。

随后,埃拉克身先士卒,挥舞着巨大的双刃战斧。

仅用了三斧,就劈碎了,包铁的木制堡门。

苍狼卫蜂拥而入,一场血腥的屠杀随即展开。

抵抗者的头颅被砍下,插在削尖的木桩上。

沿着通往江陵的官道一字排开,如同一条恐怖的“京观”之路。

妇女和儿童被掳走,成为奴隶。粮食物资被洗劫一空,带不走的,则付之一炬。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仿佛在为这场死亡的盛宴献上祭品。

更令人发指的是,埃拉克严格执行了,阿提拉的“威慑政策”。

他不仅屠杀抵抗者,对于那些主动投降,以求活命的村镇,也往往施以极刑。

在江陵城东南一处较为富庶的市镇,乡绅耆老们抬着酒肉财帛,跪在道路两旁。

迎接匈人大军的到来,他们以为顺从能换来生机。

埃拉克骑着战马,缓缓走过跪拜的人群,狼头盔下的眼神冰冷而残忍。

他挥了挥手,苍狼卫的骑兵们冲入人群,不是接受投降,而是举起了屠刀。

哭喊声、求饶声、咒骂声瞬间响彻云霄,与利刃砍入骨肉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汇聚成溪流,流入旁边的沟渠。

最后,埃拉克下令,将几十名被俘的、原桓楚政权委任的地方官吏。

还有军中低级将领,押解到江陵城下,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上。

此时,江陵城头的守军,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发生的一切。

那些俘虏被剥去了衣甲,捆绑着跪在地上。

埃拉克没有使用弓箭或刀剑,而是命令手下用那种带有倒刺的匈人短矛。

逐一将这些俘虏刺穿、挑起,剧烈的痛苦让俘虏们,发出非人的惨嚎,

身体在矛尖上扭曲、抽搐,鲜血顺着矛杆汩汩流下。

有的俘虏,被当场开膛破肚,内脏流了一地。

有的被砍断四肢,在血泊中哀嚎,直至断气。

更有甚者,被活活钉在临时竖起的十字架上,任由乌鸦和秃鹫啄食。

整个过程,埃拉克和他的苍狼卫,就站在一旁。

冷漠地注视着,仿佛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偶尔,他们会爆发出野蛮的哄笑,或是用胡语高声呼喊着什么。

城头上的守军虽然听不懂,但那语气中的轻蔑与残忍,却如同冰锥,刺入心底。

“看见了吗,龟缩在壳里的汉人!”

埃拉克运足中气,用生硬的、但足以让城头听清的汉语吼道。

“这就是与狼主为敌的下场!打开城门,跪迎狼主,或可免于一死!”

“负隅顽抗,这就是你们,所有人的结局!”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

伴随着尚未死透的,俘虏微弱的呻吟,构成了一幅真正的人间地狱图景。

城头上,一片死寂。

许多年轻的士兵脸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握着武器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们不怕战死沙场。

但这种有组织的、旨在彻底摧毁人意志的虐杀,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认知。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之中蔓延。

“将军……我们……我们能守住吗?”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在吴甫之身后响起。

吴甫之没有回头,他的手指紧紧扣着城墙砖缝,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他胸前的旧伤,那道几乎贯穿的箭创,似乎在隐隐作痛。

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

那里面有恐惧,有绝望,也有一丝残存的、对他的期待。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声音说道:“守住?我们当然要守住。”

“别忘了,你们的身后,是江陵城,是你们的父母妻儿!”

“胡虏越是凶残,越说明他们,内心恐惧!”

“他们想用这种方式吓垮我们,我们偏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是汉家儿郎的骨气!”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周围的亲兵和军官们,眼神中的慌乱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壮的决绝。

但吴甫之知道,光靠口号和骨气,是填不饱肚子,也挡不住利箭的。

城内的现实,远比城外的威胁,更加致命。

第三幕:孤岛绝

江陵城,这座桓楚政权的“都城”,在成为孤岛后,正迅速地从内部开始腐烂。

恐慌如同阿提拉散布的瘟疫,早已渗透了高耸的城墙。

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坊市、甚至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滋生、蔓延。

最初的戒严和秩序,在日益严峻的生存压力下,逐渐变得岌岌可危。

粮食,成为了最尖锐的矛盾。

桓玄称帝后,为了维持庞大的官僚体系和军队,以及他个人的奢靡生活。

对荆州各地,进行了竭泽而渔式的盘剥。

郭昶之掌管的“楚贡”体系,将民间的财富和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江陵。

然而,阿提拉的围城,彻底切断了对外的补给线。

城内的粮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空瘪下去。

起初,官府还能按量配给,守城军士和重要官吏口粮。

但随着时间推移,配给量一减再减。

从每日两餐干饭,变成一干一稀,再到后来,连稀粥都无法保证浓稠。

普通百姓的处境,更为凄惨。

黑市上的粮价早已飙升到天际,一斗粟米的价格堪比等重的黄金。

为了活命,人们开始变卖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家具、衣物、甚至儿女。

易子而食的惨剧,开始在阴暗的角落里悄然发生。

“尸农司”的阴影,似乎也悄然笼罩了,这片南方的土地。

有流言说,某些军营的炊烟里,开始飘出一种异常的肉香。

更有甚者,传言城内出现了神秘的“肉铺”,出售来源不明、价格低廉的“腌肉”。

没有人敢去深究,饥饿已经磨钝了人们的道德感,活下去成了唯一的本能。

疾病的阴影也随之而来,医疗系统在人口密集、物资匮乏的围城中迅速崩溃。

垃圾堆积如山,污水横流。时值秋末,疟疾和痢疾开始在小范围内流行。

缺医少药,使得每一次小小的伤病,都可能夺走一条性命。

那些基础防疫知识,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显得杯水车薪。

楚王宫内与外界的凄风苦雨相比,这里依旧维持着一种虚假的、浮华的宁静。

丝竹管弦之声,依旧隐约可闻,宫娥彩女穿梭如织。

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惶。

桓玄独自坐在,他那间堆满了书籍和卷宗的偏殿内。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御制的深紫色暗纹蟠龙袍。

但往日的雍容气度,已被一种焦躁和阴鸷所取代。

案头摆放着来自前线的军报,以及卞范之呈上的奏章。

是关于城内物资储备的,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

他手中摩挲着那顶私藏的九旒冕冠,白玉珠串冰冷滑腻。

曾几何时,他戴着这顶仿制的冠冕,在这殿中顾盼自雄,仿佛天下已尽在掌握。

然而不过数月,这一切就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即将破碎。

“冉闵……慕容恪……现在又来了个阿提拉……”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

“为什么?为什么总有这些,不知好歹的蛮夷,来阻挠朕的霸业!”

他猛地将冕冠掷在地上,珠串崩散,滚落一地。

门外侍立的宦官,吓得浑身一颤,不敢入内。

桓玄喘着粗气,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知道城外的惨状,也知道城内的困境。

军事上,他依赖吴甫之等人,却又无法完全信任,这些并非嫡系的将领。

政治上,他能依仗的只有卞范之、庾仄、郭昶之等寥寥数人。

而这些人,除了争权夺利和搜刮民脂民膏,在应对如此危局时,显得毫无建树。

他甚至不敢轻易走出宫门,去城头巡视。

他害怕看到士兵们麻木或怨恨的眼神,害怕听到百姓绝望的哭喊。

他只能将自己封闭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用酒精和自欺欺人来麻痹自己。

“陛下,”卞范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依旧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但他眼底深处的那丝慌乱,瞒不过桓玄。

“吴甫之将军再次请求,希望能打开部分宫库,以稳定军心民心。”

“另外……军中似有流言,对陛下……颇为不利。”

桓玄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流言?什么流言?”

卞范之压低声音:“有传言说,陛下已准备放弃江陵,移驾上明……”

“还说,陛下将传国玉玺,都已打包妥当……”

“胡说八道!”桓玄厉声喝道,但声音中却透着一丝心虚。

移驾上明,这确实是他和少数心腹密议过的最后退路。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是庾仄?还是郭昶之?或者是……宫中的某个宦官、宫女?

猜疑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发现,在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皇宫里,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查!给朕彻查!”桓玄面目扭曲,“凡是传播谣言者,杀无赦!”

“还有,告诉吴甫之,宫库储备,关乎国本,岂能轻动?”

“让他务必坚守,援军……援军不日即到!”

他自己都知道,这“援军”二字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冉闵正在与慕容恪对峙,能否抽身尚是未知之数。

至于其他各方势力,更是隔岸观火。江陵,真的成了一座等待死亡的孤岛。

第四幕:獠牙下

夜幕降临,江陵城被黑暗和恐惧,彻底吞噬。

城头燃起的火把,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如同守军飘摇的意志。

城外,匈人大营中篝火连绵,仿佛群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偶尔,会有匈人骑兵冲到城墙一箭之地外,用生硬的汉语高声辱骂。

或是将白天被虐杀的守军同袍的尸体,用抛石机扔回城内。

尸体砸在城墙或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重重地砸在每一个守军的心上。

吴甫之没有休息,他带着亲兵,在城墙上巡视。

所到之处,士兵们纷纷起身,用混杂着敬畏、依赖和绝望的眼神望着他。

他看到有人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看到有人对着家乡的方向低声祷告。

也看到有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离开了,这具饱受煎熬的躯壳。

在一个垛口后面,他发现一个年轻的小兵正蜷缩着身体,低声啜泣。

吴甫之认得他,是荆州本地人,入伍不到一年。

“怕了?”吴甫之在他身边坐下,声音出乎意料的平和。

小兵吓了一跳,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是吴甫之。

慌忙想要站起来行礼,却被吴甫之按住了肩膀。

“将军……我……我不想死……”小兵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娘还在家里等我……城外那些胡人,他们……他们不是人……”

吴甫之沉默了片刻,望着城外那片无尽的黑暗,缓缓说道。

“谁想死呢?我也有老母在堂,有妻儿需要照料。”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力量:“但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

“我们脚下是江陵城,是长江防线最后的屏障。”

“如果我们退了,让这些豺狼过了江,你我的父母妻儿,又能逃到哪里去?”

“到时候,我们所见的惨状,将百倍于今日城下!”

他拍了拍小兵的肩膀:“记住,我们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桓楚。”

“更是为了我们身后的家园,为了汉家衣冠不坠!”

“拿起你的武器,像个男人一样站着。”

“就算死,也要让胡虏知道,我汉家儿郎,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小兵怔怔地看着吴甫之,眼中的恐惧似乎消散了一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糊的、名为责任和血性的东西。

他用力擦了擦眼泪,紧紧握住了身旁的长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吴甫之的亲兵队长,带着一个人匆匆走来。

来人穿着普通百姓的服装,但身形矫健,眼神锐利。

“将军,有密信。”亲兵队长低声道,递上一枚小小的、蜡封的竹管。

吴甫之心中一动,接过竹管,捏碎蜡封,取出里面卷着的薄绢。

借着火把的光线,他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字迹。

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其紧急的情况下书写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却让吴甫之的心跳骤然加速。

信是皇甫敷写来的。他负责防守江陵南门。

信中提及,他麾下斥候冒死潜出城外,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一支打着“冉”字旗号的大军,已从建康出发,正沿江西进,其先锋已过夏口!

冉闵!他真的来了!

然而,信的后半段,却让吴甫之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

皇甫敷在信中直言不讳地指出,桓玄昏聩,卞范之等奸佞当道。

江陵城内粮草将尽,军心离散,已无固守可能。

即便冉闵来援,远水难救近火。

他暗示,与其为桓玄陪葬,不如……“另寻明主”,或可保全江陵军民。

他甚至隐晦地提到,军中已有不少将领对此抱有同样想法,只待有人登高一呼。

“另寻明主……”吴甫之的手指,微微颤抖。

将薄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明白皇甫敷的意思。

要么,投降阿提拉,用江陵城和全城军民的命运,换取个人的富贵。

要么……迎接冉闵入城,将这荆襄重镇,献给那位“武悼天王”。

无论哪种选择,都是对桓玄的背叛。吴甫之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里灯火阑珊,在一片黑暗中,像一座孤悬的、即将沉没的岛屿。

忠诚?还是生存?道义?还是现实?

他想起城下那些被虐杀的同袍,想起城内饥寒交迫的百姓。

想起身后那些年轻士兵,充满期待又充满恐惧的眼神。

阿提拉的匈人帝国,代表着彻底的毁灭和征服,是将华夏文明连根拔起的异类。

而冉闵……尽管手段酷烈,背负“杀胡令”的恶名。

但他毕竟是汉人,他战斗的旗帜上,写着的是“汉”字。

他或许残暴,但至少,他是在这片土地上,为了生存而战的同类。

冰冷的夜风吹过城头,带着长江的湿气和远方的血腥。

吴甫之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内心却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斗争。

他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决定,将不仅仅关乎个人的生死荣辱。

更将决定江陵城数十万军民的命运,甚至可能影响到未来整个天下的格局。

狼群已经饮马长江,而决定是引狼入室,还是驱虎吞狼,亦或是……与虎谋皮?

答案,就在这沉沉的夜幕之下,在这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孤城之中,悄然孕育。

江陵的黄昏,似乎格外漫长,也格外黑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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