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我离开公主岭,沿着国道向南,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便到了四平。
四平,在东北有一个旧称——“四平街”。中学课本、老电影、老人们的讲述里,都能找到这里的身影。那是一座带着战争记忆、带着铁轨声响、带着北方风骨的城市。
我进入市区时,天色正亮。四平不像大都市那样层层叠叠,它展开得很平缓,街道宽,树都高。城市的骨架干净利落,像一个沉稳的人,话不多,但有经历。
我找到住的地方,是靠近双辽路口的一家小旅馆。老板是当地人,姓白,四十来岁,人厚道,话不多。他递给我钥匙,说:“我们这儿不吵,睡得踏实。”
房间窗外就是一条旧式的街巷。楼房不高,多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留下的样子——刷过多遍漆、阳台栏杆略有旧锈,但一眼能看出当年的气派。楼下有人晾衣服,衣服被风吹得轻轻摆动。
我站在窗前,看了很久。
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像是小时候在某个未知地方生活过。
——
四平的街头,随处可见志愿军纪念碑、小广场、老工厂改造的文化园区。这座城市有一种特别的历史气息,不张扬,只静静摆在那儿。
我先去了“四平战役纪念馆”。
纪念馆位于城西,门口立着高大的雕塑,人物衣摆被刻得纹路清晰,像风在吹。
里面陈列着旧照片、作战地图、当年的军装、斑驳的钢盔。
我走得很慢。
每一处都停下来看。
讲解员说:“那时候的四平,是南北之间的‘咽喉’,几次战役,几次来回,都在这里。”
我没回答,只点头。
她说话时,声音不高,但每字都像落在心里。
战争离我们已经远了,但城市记着。
土地记着。
人也记着。
——
中午我去了铁西的市场。那地方算不上旅游点,却最能看出这座城市的脉搏。
摊位密密匝匝,卖猪肉的老板正举着砍刀,手法熟练;卖芸豆的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手里不停挑拣;卖酸菜的男人把一大缸酸菜切得整整齐齐,酸味混着蒜香在空气里飘。
我在一家小面馆坐下,点了一碗“鸡汤大宽粉”。
粉宽得几乎透明,汤头浓,却透亮。
我喝第一口的时候,就觉得什么东西松了。
不是味道的问题,是心里的那股紧张感,松开了。
老板在一旁看我吃,说:“外地来的?”
我点头。
他笑:“那你算是吃对了,这就是咱四平的味儿。别的城市没有。”
我说:“我觉得这汤,像家。”
他说:“是啊。咱这儿都这样。没啥花样,踏实。”
——
下午我去了铁东,那里有老式的火车维修厂和仓库。高高的红砖墙,旧铁轨在草丛里延伸。
风吹过,能听见铁轨轻微的响声。像是记忆在那儿回响。
一个穿棉夹克的老人坐在路边晒太阳。
我问他:“这里以前是不是特别忙?”
他说:“那可不嘛!以前火车一辆接一辆,我们这些小伙子,一天能干十几个小时,累归累,可心里有劲儿。那时候,日子虽然苦,但好像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
他停了一下,慢慢地补了一句:
“现在也不是不好,就是……不一样了。”
我明白那种感觉。
岁月会改变一切。
但有些东西不会——比如人心里那点儿硬骨头。
——
傍晚,我走到英雄广场。
广场不大,却非常静。
夕阳低低地挂在城市的天际线上,光线温柔得像一件旧毛衣。
小孩在广场跑,老人坐在长椅上,年轻人牵着彼此的手。
每个人都在过自己的生活。
不慌,不吵。
我坐在广场边缘,看着这一切。
突然觉得,四平像一个沉稳而不争的老朋友。
不主动靠近你,但你靠近它的时候,它一点都不拒绝。
它不热烈,也不冷漠。
它只是活着。
认真地、脚踏实地地活着。
——
夜里,我写下:
“四平不是为游人准备的城市。
它不取悦任何人。
它忠于它自己。
它见过风雪、硝烟与时代的更迭,
却仍保持着人最基本的踏实与体面。
在这里,我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样子——
不说太多话,却知道往前走。”
写到这里,我停了一会儿。
窗外有路灯亮着,风轻轻地吹。
明天,我会继续出发,向更南的方向。
吉林省还长,我的路也还长。
可今晚,我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