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开始在林间不知疲倦地鸣叫,河套边的柳树绽放出鹅黄的嫩芽,黑土地在春风和阳光的抚摸下,蒸腾出湿润而肥沃的气息。就在这万物复苏的仲春时节,草北屯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由省文化馆、民俗协会和文联等单位联合组成的文化考察团。
两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沿着那条勉强能通行汽车的土路,颠簸着驶入草北屯时,几乎引起了全屯的围观。对于大多数一辈子没出过几次大山的屯民来说,这种带着帆布篷子、能爬坡过坎的“铁疙瘩”,以及从车上下来的那些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城里人,本身就是一道新奇无比的风景。
考察团一行七八个人,带队的是省文化馆一位姓李的副馆长,五十多岁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灰色的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说话慢条斯理,带着一股书卷气。团员里有研究民俗的老教授,有搞摄影的艺术家,有写诗的文人,还有两个负责协调工作的年轻干部。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里面装着照相机、录音机、笔记本,还有各种在屯民看来稀奇古怪的仪器。
曹大林和合作社骨干们早已得到通知,做了些准备。他们将考察团安排在了屯里条件相对较好的几户人家闲置的屋子里,虽然依旧是土炕、柴锅,但至少收拾得干净整洁。考察团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草北屯激起了层层涟漪。
起初,双方都带着几分好奇和拘谨。屯民们远远地看着那些城里人用一个小黑盒子(相机)对着屯口的百年老榆树、对着合作社院里晾晒的狼皮、甚至对着蹲在墙根抽旱烟的老头“咔嚓咔嚓”地按个不停,觉得既神秘又好笑。而考察团的成员们,则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那原始的莽莽林海,那淳朴粗犷的民风,那带着浓重口音的东北方言,那散发着松木和泥土气息的民居,都成了他们眼中绝佳的研究和创作素材。
李馆长握着曹大林的手,语气诚恳:“曹支书,感谢你们的接待啊!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深入地了解一下咱们东北地区,特别是长白山林区独特的狩猎文化、民俗风情和自然景观。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文化财富啊!”
为了满足考察团的需求,也为了展示草北屯的特色,曹大林做了精心安排。他让曹德海、吴炮手这样的老猎人,给考察团讲述老一辈“赶山”的规矩、狩猎的技巧、以及那些口口相传的山林传说和禁忌。老猎人们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但在几杯烧刀子下肚后,便也打开了话匣子,从“山神爷”的传说讲到如何通过足迹、粪便辨别野兽,从“抬参”的古礼讲到遭遇黑瞎子如何保命,听得那些文化人如痴如醉,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
曹大林还亲自带着考察团进了几次山,当然,不是去狩猎,而是沿着相对安全的路线,让他们感受原始森林的壮美。参天的古木,缠绕的藤蔓,厚厚的苔藓,淙淙的溪流,以及不时惊起的飞鸟和掠过林间的小兽,都让这些常年生活在城市里的文化人惊叹不已。那位搞摄影的艺术家,几乎胶卷不离手,对着光影斑驳的林间空地、挂着露珠的蜘蛛网、甚至是岩石上一块奇特的苔藓,都能拍上半天。
合作社也拿出了招待贵客的诚意。春桃和屯里的妇女们,用积存的野猪肉、山鸡、蘑菇、蕨菜等山珍,做出了地道的东北农家菜:大铁锅炖得烂熟的野猪肉粉条,汤汁浓郁,香气扑鼻;用榛蘑炖的小鸡,鲜美异常;焯水后凉拌的刺老芽、猴腿儿等山野菜,清爽可口;还有金黄喷香的贴饼子、粘豆包……这些在城市里难得一见的美味,让考察团的成员们大快朵颐,赞不绝口。
晚上,考察团就住在社员家里,睡在烧得热乎乎的土炕上,听着窗外清晰的蛙鸣和风声,体验着真正“山里人家”的生活。他们和主人家拉家常,听他们讲屯里的家长里短,讲一年的收成和期盼。这种零距离的接触,让这些文化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实和鲜活。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友好、融洽的方向发展。秋菊更是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她主动承担了一部分协调和讲解工作,细心地向考察团介绍屯里的情况,并时不时地、看似无意地提及草北屯自然风光的独特和民风的淳朴,隐隐地为她那个“旅游”想法做着铺垫。考察团成员们对这位落落大方、心思细腻的农村姑娘也颇有好感。
然而,文化的碰撞和观念的差异,终究还是在一些细微之处显露出来,并最终酿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问题出在考察团里的那位摄影师身上。他姓赵,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留着长发,穿着当时看来颇为“前卫”的牛仔服,性格有些执拗,对艺术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拍摄一组反映长白山原始生态和野生动物生存状态的摄影作品。
那天下午,赵摄影师在曹大林和一位年轻猎手(负责安保和向导)的陪同下,到屯子后山一处相对开阔的崖壁附近采风。就在他们准备返回时,赵摄影师突然兴奋地指着对面悬崖上一处突出的岩石平台,压低声音叫道:“看!金雕!是金雕的巢!”
曹大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险峻的崖壁上,有一个用粗大树枝搭建的巨大巢穴,隐约可见两只半大的幼鸟在巢中扑腾,而一只成年金雕正在巢穴上空盘旋警戒,它那巨大的翅膀在夕阳下闪烁着金褐色的光芒,姿态威猛而优雅。
“太好了!这简直是完美的画面!原始、野性、力量!”赵摄影师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他迅速调整相机,换上长焦镜头,对着金雕巢穴连连按动快门。但拍了一会儿,他似乎并不满足。
“距离还是太远了!细节不够震撼!要是能再近一点……或者,要是能把那母雕惊飞起来,拍它振翅起飞的瞬间,那该多棒!”他喃喃自语,眼神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陪同的年轻猎手连忙劝阻:“赵同志,可使不得!那金雕性子烈,护崽心切,惊扰了它,搞不好会攻击人!而且,这老辈传下的规矩,不掏鸟窝,不伤孵卵的禽鸟,这是损阴德的事!”
但赵摄影师显然听不进去,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构想里。“没事!我就用鞭炮吓它一下,拍完就走,不伤它!”说着,他竟然真的从随身携带的摄影包里,掏出了一挂用小塑料袋装着的、过年时剩下的小鞭炮!显然是早有准备!
“住手!”
就在赵摄影师掏出火柴,准备点燃鞭炮的瞬间,一声低沉而充满怒气的喝止,如同炸雷般在他身边响起。是一直沉默观察的曹大林。
曹大林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大步上前,一把夺过赵摄影师手里的鞭炮和火柴,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对方,那目光中蕴含的压迫感,让原本兴奋激动的赵摄影师瞬间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僵在了原地。
“你……你干什么?”赵摄影师有些色厉内荏地质问。
“我干什么?”曹大林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倒要问问你想干什么!用鞭炮惊扰正在孵蛋的金雕?就为了拍一张所谓‘完美’的照片?”
他指着对面悬崖上的巢穴,语气沉重而严厉:“你知道金雕孵一窝崽有多不容易吗?你知道你这一挂鞭炮扔过去,可能会吓得母雕弃巢,可能会让那两只还没学会飞的幼鸟活活饿死、摔死吗?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对山林生灵的深切情感:“我们老辈猎人,靠山吃山,但也敬山护山!打猎尚且讲究季节、不打怀崽母兽,为的是什么?就是给山里的生灵留条活路,给子孙后代留点念想!你倒好,为了几张照片,就要干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
曹大林这番毫不留情的斥责,如同鞭子一样抽在赵摄影师脸上,也让他从艺术狂热中清醒过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讷讷地说不出话。旁边的年轻猎手也气愤地瞪着赵摄影师。
曹大林将鞭炮狠狠攥在手里,仿佛要将其捏碎,他盯着赵摄影师,一字一句地说道:“赵同志,我欢迎你们来考察,来记录。但草北屯的山林,不是你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摄影棚!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只鸟,都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们尊重它们,它们才会容忍我们在这里生存!想拍,可以!用你的耐心和技巧去等待,去捕捉它们最自然的状态,而不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去破坏、去惊扰!”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但依旧坚定:“今天这事,我看在李馆长的面子上,不跟你多计较。但这挂鞭炮,我没收了。也请你记住,在草北屯,在这片老林子里,就得守我们这儿的规矩——敬畏自然,敬畏生命!这是底线!”
说完,曹大林不再理会面红耳赤的赵摄影师,对年轻猎手说了声“我们走”,便转身大步下山。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如同一座沉默而坚定的山峦。
这场风波,虽然没有扩大,但却给原本和谐的考察氛围蒙上了一层阴影。赵摄影师回来后变得沉默了许多。而曹大林那番关于“敬畏”的掷地有声的话语,却通过考察团其他成员的口,悄悄在屯里流传开来,让人们对他们这位年轻的支书,除了信服之外,更添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
考察,还在继续。但经过这件事,无论是考察团还是草北屯的社员,似乎都对彼此,对脚下这片土地,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