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猎的硝烟和血腥气,随着最后一块狼肉被腌制进大缸,最后一张皮子被绷紧在木架上,渐渐在草北屯的空气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踏实、更加充满希望的忙碌气息。合作社院里的猎物山消失了,但一种无形的、名为“财富”和“信心”的东西,却如同春雨般渗透进了屯子的每一个角落,滋润着人们的心田。
“三三制”分配方案的实施,虽然最初有过争议,但当实实在在的利益落到每家每户手里时,所有的疑虑和不满都化为了对未来的憧憬。参与狩猎的社员们,按照评定的工分,分到了厚薄不等的钞票和相应的肉食、皮张。刘二愣子作为主力,分到的钱最多,他用那摞崭新的“大团结”票子,得意地拍得啪啪响,第一时间就去公社供销社抱回了一台他心心念念的“红星”牌收音机,当天晚上就让《歌唱祖国》的嘹亮歌声响彻了整个院落,引得左邻右舍都跑来瞧新鲜。
栓柱用分到的钱,加上之前的一些积蓄,终于给未婚妻家送去了分量足够的彩礼,婚期就定在了开春,小伙子干活更加卖力,脸上整天挂着憨厚的笑容。
就连那些没有直接参与狩猎的社员,也因为集体福利和年底分红,实实在在地改善着生活。王奶奶家用分到的钱,扯了几尺鲜亮的的确良布,给即将出生的小孙子准备新衣裳;合作社用那三成集体积累的一部分,购买了一批优质的土豆和白菜种子,准备开春扩大种植;老会计的账本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充盈的数字,他戴着老花镜拨弄算盘时,腰杆都比以往挺直了几分。
而最让曹大林感到欣慰和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是那笔单独设立的“护山基金”的首次启用。这笔钱,没有变成任何人家炕头上的吃食或用具,而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行动。
在一个天气晴好、积雪开始变得酥软的日子,曹大林亲自带队,合作社几乎全员出动,扛着由“护山基金”购买来的、用草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树苗——主要是适应性强的落叶松和榛子树苗,来到了西沟那片刚刚经历过惨烈围猎的山林。
与之前狩猎时的紧张肃杀不同,这次的队伍充满了另一种庄重而平和的气氛。人们拿着铁锹、镐头,在曹大林和曹德海的指点下,在那些被野猪拱翻、被狼群践踏、或者原本就植被稀疏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挖开冻土,将一棵棵充满生机的树苗栽种下去。孩子们也跟在大人身后,用葫芦瓢从尚未完全解冻的小溪里敲下冰块,化成水,仔细地浇灌在树苗的根部。
“坑要挖深点,土要踩实喽!别让风一吹就倒!”曹德海一边示范,一边洪亮地吆喝着,看着一株株嫩绿的树苗在这片刚刚失去不少生命的土地上扎根,老人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许多,仿佛看到了某种轮回和希望。
刘二愣子起初对这事还有些不解,觉得有这力气不如多进山转转,但在曹大林的坚持和解释下,他也闷头干了起来,汗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当他直起腰,看着山坡上那一片片新栽的、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绿色时,心里头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曹大林还特意邀请了国营林场的一位年轻技术员小张,来给社员们讲解简单的植树护林知识和“可持续发展”的道理。小张戴着眼镜,说话文绉绉的,起初还有些紧张,但看到草北屯的社员们,尤其是曹大林,听得那么认真,便也放开来讲。
“……这片山林,就像一个大仓库,咱们不能光从里面往外拿东西,还得往里面存东西,它才能一直有货,一直养着咱们……过度狩猎和砍伐,就像杀鸡取卵,看着眼前得利,长远来看是亏大发的……封山育林,就是让这片山歇一歇,缓一缓劲儿……”
这些新鲜的词汇和道理,像一颗颗种子,播撒在许多年轻社员的心田。他们开始思考,除了祖辈传下来的“靠山吃山”,是否还有别的、更能长久的“吃法”。
日子就在这种充满希望和改变的节奏中,平稳地滑向春深。积雪消融,露出了黑油油的土地,溪流欢唱,林间的鸟儿也多了起来。合作社的参园里,参苗吐出了嫩绿的新叶;田垄间,人们开始忙碌着春耕备耕;而“山海联运”的生意,在郑队长船队的努力下,也渐渐走上了正轨,草北屯的山货名声,开始沿着海岸线传播。
然而,真正的、石破天惊的新萌芽,却是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傍晚,从一个最意想不到的人口中,悄然迸发。
那是在合作社一次关于春耕和参园管理的例行会议之后,众人散去,只剩下曹大林、曹德海、老会计等几个核心成员,还在就一些细节问题进行商讨。秋菊作为记录员,也留了下来。她如今不仅是合作社的会计助理,因为心思细、学习快,也开始参与一些管理工作,地位悄然提升。
会议结束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合作社里点起了煤油灯。秋菊收拾好纸笔,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有些犹豫地站在门口,手指绞着垂在胸前的辫梢,灯光在她清秀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秋菊,还有事?”曹大林注意到她的异常,温和地问道。
曹德海和老会计也停下了脚步,看向这个平日里文静少语的姑娘。
秋菊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抬起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曹大林,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屋子里:
“曹大哥,德海叔,老会计……我……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有啥想法,说嘛,咱们这儿又没外人。”曹德海鼓励道。
“我是想……”秋菊的语速稍微快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咱们草北屯,有老林子,有参园,有打猎的故事,还有……还有咱们这淳朴的民风和地道的东北吃食……前阵子来的那个省里的考察团,不是对咱们这儿的一切都稀罕得不得了吗?他们都说,咱们这儿是块宝地。”
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曹大林等人的反应,见他们都在认真倾听,便继续说道:
“咱们能不能……能不能不像以前那样,光指着卖山货、卖皮子、打猎挣钱?咱们能不能……把咱们草北屯 itself,当成一个‘产品’?吸引那些城里人,来咱们这儿住上几天?”
“吸引城里人来住?”老会计扶了扶眼镜,一脸困惑,“他们来咱这山旮旯里住啥?喝风啊?”
“不是喝风,”秋菊急忙解释,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一丝红晕,“是来体验!体验咱们的山林,看咱们怎么采参(当然是参观,不能动真格的),听德海叔这样的老猎人讲山里的故事和规矩,尝尝咱们地道的野味(当然是合法养殖或者非保护动物的)、小鸡炖蘑菇、粘豆包!甚至可以让他们跟着咱们,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去林子里远足,看看真正的原始风光!”
她越说越流畅,眼睛闪闪发光:“咱们可以把屯里一些空闲的、干净点的屋子收拾出来,弄成‘山里人家’的样子,让城里人住炕头,吃农家饭。咱们可以组织人手,给他们当向导,讲解山林的知识。还可以把咱们的榛子、蘑菇、绣品之类的东西,摆出来让他们挑选购买……这样,咱们赚的不是单一山货的钱,是服务的钱,是体验的钱!而且,这不像打猎,对山林没什么破坏,反而能让更多人了解咱们的山,爱护咱们的山!”
这个想法,对于习惯了面朝黑土、狩猎采集的草北屯人来说,实在是太过于新奇和前卫了!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把自家破屋子收拾出来给人住?给人当向导陪着逛山?这能挣着钱?城里人是有多闲得慌,跑这山沟沟里来“体验”?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
老会计张着嘴,半天没合拢,显然被这“异想天开”震住了。
曹德海皱着眉头,吧嗒着旱烟,似乎在努力消化这完全超出他认知范围的概念。
就连一向见多识广、思想开明的曹大林,此刻也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秋菊,看着这个平日里安静得像一株含羞草、此刻却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的姑娘,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把屯子 itself 当成产品?旅游?体验?
这些词汇对他来说,既陌生,又隐隐约约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思考的、关于草北屯未来出路的某个模糊方向。他一直在想如何减少对狩猎的依赖,如何与山林更和谐地共处,秋菊的这个想法,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却仿佛在他思维的迷雾中,划亮了一根火柴!
秋菊被这沉默弄得有些不安,绞着手指,声音低了下去:“我……我就是瞎想的……要是……要是不行,就当我没说……”
“不!”
曹大林猛地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他站起身,走到秋菊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
“秋菊,你这个想法……很好!非常非常好!”
他重复着,语气无比肯定。
“这不是瞎想!这很可能……就是咱们草北屯,未来的一条新路!一条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又能让咱们的山林一直青翠下去的新路!”
曹德海和老会计都惊讶地看向曹大林,没想到他对这个“荒唐”的想法评价如此之高。
曹大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神中的兴奋光芒却无法掩饰:“这事,得好好琢磨,从长计议!里面涉及的事情太多了,安全、卫生、怎么接待、怎么宣传……但方向,我觉得是对的!秋菊,你立了一大功!”
秋菊听到曹大林如此肯定的评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充满喜悦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初春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合作社的煤油灯,在这个平凡的夜晚,似乎因为一个不平凡的想法,而燃烧得格外明亮。一颗名为“旅游”的种子,就在这东北深山的小屯子里,由一位年轻的姑娘,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落在了曹大林这片敢于尝试新事物的土壤上。它能否发芽,能否长大,尚未可知。但毫无疑问,草北屯的未来,因为今夜的这个想法,又多了一种全新的、令人无限遐想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