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从显不明所以。
等他披上大氅,推门而出时,庭院里只余下风雪的呼啸。
孟兴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院门之外。
昏黄的灯笼光晕下,雪地上的脚印毕现。
一串大的脚印,稳健而坚定,自书房门口延伸,直至远去。
另一串,又小又乱,自远处而来,却在书房的窗下,凌乱地停留了许久。
那串小小的脚印,最终,拐进了一旁高大的桂花树影里。
周从显的目光,落在那片深沉的黑暗中,喉头微动。
风雪卷着他的声音,送了出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无奈。
“出来吧。”
“夜里风大,仔细冻着了。”
“你若染了风寒,你阿娘,又该责备爹爹了。”
树影下,一片死寂。
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周从显没有再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
许久。
一道纤细的身影,才裹着一身寒气,慢吞吞地,从桂花树后走了出来。
周珈芙的鼻尖冻得通红,一双漂亮的眼眸,也像是被冰雪洗过,失了往日的神采。
她没有带手炉。
那双原本白皙的手,此刻被冻得又红又肿,像两只熟透的胡萝卜。
周从显只看了一眼,便心疼了。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女儿冰凉的手,眉头紧紧锁起。
“胡闹!”
他的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心疼。
“这么冷的天,手炉也不带,是想存心气死爹爹吗?”
他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书房里走。
女儿,是他和时岚捧在手心里娇宠长大的。
她这一生唯一吃过的苦,恐怕就是她自己执意要出门游历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他尚可眼不见为净。
如今,这孩子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若是冻出个好歹来,他非得心疼死不可。
温暖的炭火,瞬间驱散了周珈芙身上的部分寒意。
周从显将一个滚烫的暖炉塞进她怀里,又亲自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氤氲的茶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身体渐渐回暖,可那颗沉到谷底的心,却依旧冰冷。
书房内,一时无言。
只有窗外风雪的呼啸,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直到一杯热茶下肚,周珈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高大如山,此刻却满眼担忧的男人。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风雪过后的沙哑。
“爹爹。”
“乌勒汗主一入大盛,便在爹爹的掌控之中,是不是?”
她想明白了。
就在方才,在那棵冰冷的桂花树后,她将所有线索,都在脑海中重新整合了一遍。
怀西营在爹爹的麾下。
而怀西营的驻地,正是与乌勒接壤的重镇。
所以,从一开始,从那个人自称“池公子”出现在禹州开始,爹爹就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来的目的。
周珈芙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萧霖在定县时的那句告诫。
他说,那个人不是大盛子民,目的不纯,让她离远一些。
原来,萧霖也早就知道了。
他是不想将自己牵扯进这盘棋里。
周从显看着女儿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第一次,竟有些无言以对。
他抿紧了唇,原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芙儿。”
“爹爹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他艰涩地开口。
“你离开定县之后,爹爹就已经派了魏叔叔前去接应你。”
“只是没想到,你中途又调转了方向,回了定县……”
周从沉声叹息,眼角那因常年操劳而生出的细纹,似乎又深了些。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片白茫茫的天地,声音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大盛,积贫积弱太久了。”
“朝堂之上,文风鼎盛,武将凋零,早已没了太祖皇帝时的铁血与风骨。”
“乌勒,就像一把悬在大盛头顶的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爹爹,不得不……顾全大局。”
他说完,转过身,重新看向自己的女儿。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歉意与痛惜。
“芙儿,爹爹同你道歉。”
“你是爹爹的女儿。”
“你出生的那一日,是爹爹第一个抱的你。”
“爹爹怎么舍得,去伤害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呢?”
他的声音,那般沉重,又那般真诚。
若是换做从前,那个只在闺阁之中看书作画的周珈芙,今日定然是听不懂这番话的。
可她,终究是出去走过一遭的。
她能听懂。
她也能理解。
那颗冰冷的心,仿佛被这番话,烫开了一道口子。
暖意,从那道口子里,缓缓流淌出来。
她的唇角,轻轻勾起,漾开一个极浅、却又极清澈的笑。
“爹。”
“女儿都明白。”
从书房出来,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周珈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自己的院子,那串来时的凌乱脚印,已经被新的落雪覆盖。
她推开房门。
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不是她惯用的熏香。
是龙涎香。
清冷,而霸道,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占有。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窗边,一道身影,负手而立,正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株被雪压弯了枝头的梅树。
他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听到开门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芙儿……”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周珈芙却打断了他的话。
她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你要御驾亲征?”
萧霖的眼中,闪过一抹清晰的讶异。
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周珈芙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惊讶,自顾自地,缓缓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自嘲。
“如今大盛文强武弱,军心不稳,陛下若能亲征,的确能极大地鼓舞士气。”
“只是……”
她顿了顿,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陛下尚未册立皇后,更无子嗣。”
“恐怕,朝中那些老臣们,是不会同意陛下亲赴险境的。”
她站定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直直地望进他那双深邃如夜的眼眸里。
萧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下一刻。
周珈芙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用力向下一拉。
萧霖猝不及防,高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为她俯下。
她的唇,带着外面风雪的冰凉,就这么印上了他的唇。
只是轻轻一触。
却像是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周珈芙的的声音,微微发颤,又清晰地,响在他的耳畔。
“圣旨发了这么久。”
“萧霖。”
“你该娶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