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的曹力,抱着鱼干,来到林黎帐中。
他小心地剖开鱼干背部的皮,取出盟书和地图,献给林黎。
林黎接过细看,盟书用羌汉两种文字写成,他能看懂。
曹力肃然垂眸,静静地等着。
这份盟书,是在克夷门复制的一份,但羌纸和拓印的细节,都与要留作诛杀嵬名孝证据的原件,相类,林黎不至于从外观上看出什么异样。
没多久,林黎放下盟书,问道:“你是老羌王的十八金卫之一?”
“是的将军。”
他刚回答完,帐外就远远地传来“卫慕乙”的喊声。
曹力几乎没有迟滞地回头。
可帐帘并未掀起,外头也没动静了。
曹力狐疑地转过来,却见林黎突然“噌”地拔出龙泉剑,恶狠狠道:“假的!”
曹力的惊讶里不失懵懂,脱口而出:“盟书是太上王亲手写的,怎会假!”
林黎用剑尖挑开曹力胸甲后的里衣前衽,看到了自己要看到的东西。
烙铁烫出的翅膀图样。
去岁,北燕送亲使者回到燕地后,林黎曾假作关切赵茜薇,去打听羌国王室的情形,使者提及,羌王有十八亲卫,喉头之下都有妙音鸟的翅膀印记,寓意嵬名孝如虎添翼。
听到自己的名字会本能地回头。
被斥责有假时,辩驳盟书为真,而非自己的身份是真。
锁骨间有烙印。
这三个细节,眼前此人没有破绽。
林黎倏地收起龙泉剑,俯身扶起曹力:“卫慕壮士,得罪了。素未谋面,不敢不防。用此无礼之举,壮士莫怪。”
曹力作出恍然领悟之色,忙摆手道:“小乙是王上近卫,自是明白的。”
他面上不显,心里着实钦佩冯啸心细,在凉州城外梁翠儿营中时,就让人给他曹力烫了疤痕,目下早已痂壳脱落。
于克夷门捉到卫慕乙后,冯啸又对照着卫慕乙的疤痕颜色,用康咏春的丹青,给曹力的瘢痕“易容”,使它看起来与陈伤的外观一致。
曹力刚松了口气,帐帘掀起,刘宸与一个年轻僧人走了进来。
“将军的确孟浪了,”刘宸笑道,“你若疑心卫慕壮士是假的,请小师父来认一认不就行了。”
那年轻僧人挂着惊喜之色走上来:“卫慕郎君,小僧不负王上之托,已去白马镇见过都尉,终能与你在此相会。”
曹力却两眼一瞪:“你是何人?”
年轻僧人讶异:“小僧乃王陵禅寺的虚云,曹力不认得小僧了?”
曹力斩钉截铁道:“你不是虚云!”
“呵呵,行了,”林黎在他身后朗声道,“阿宸,这下你该放心了,请真的虚云小师父进帐吧。”
刘宸拍拍手,外头的卫士又送进来一名僧侣。
“虚云师父。”曹力迎上去,抚胸见礼。
事实上,此人也不是真的虚云,而是王爷嵬名逸从卫慕乙口中得到情报后,连夜派人至白马军镇外,守到那位联络嵬名孝旧部的僧人虚云,并让自己几位已和曹力照过面的亲信,扮作虚云。
三日前于塞外约定之处碰头后,假虚云先寻至林黎帐中,通传了白马镇副将愿意杀死主帅、接应乌蒙军队之事,并预告老羌王的亲卫会来送盟书与地图。
假虚云和曹力退下后,帐中火光映出林黎与刘宸兴奋的面庞。
刘宸热切地盯着爱侣:“咱们帐下有一千控弦战兵,两日前去报信的回来说,大汗征发了一千精骑赶来。羌人的白马镇若哗变,有五百铁鹞子、两千步拔子。这个兵力,够咱们冒个险么?”
林黎盯着克夷门外白马、黑山二镇的地图,以及克夷门到金庆城的路线图,踌躇满志道:“够!我正月里去探过羌国。只要出其不意,像闪电一样打过去,南边西平府、西边平凉府的援军,不如我们快。等他们接报赶往金庆城,嵬名烁已经死了,老羌王重新坐上龙椅,嵬名烁的嫡系也无回天之力了,骑墙的文武臣子和王室,只能倒向老羌王。”
刘宸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仿佛那里有敌人身体里迸出来的美味鲜血。
“我要跟你去,亲手杀了冯啸,”她恶狠狠道,“当年若不是她,我已是大越女帝。”
林黎揽过刘宸:“你迟早会是的,我们来日方长。你当然可以亲手杀了那个小恶妇,但得留一剑,给我来刺。”
“不,不要在金庆城杀,带回黑山镇,先让她看着她那个姓穆的相好,被五马分尸,咱们再你一剑、我一剑地把她刺成蜂窝。”
“行,你说了算。”
……
羌、燕边境,黑山军司。
曹德敬刚把杨氏安妥送到穆宁秋身边的那两天,还挺乐呵的。
母子团圆,接风宴上的杨氏,大约是心情大为舒畅,终于没有当着他老曹这个外人的面,对儿子编排冯啸的百般不是了。
但到了第三天,卫慕乙还未出现,曹德敬自然不放心起来。
这日大早,他在辰初时分,就来找穆宁秋。
“你怕他遇到狼了?”穆宁秋一面招呼曹德敬坐下来用早膳,一面问道。
曹德敬没心思吃,神色凝重道:“我昨夜一宿没睡着,最后才明白,我不是怕他被狼叼走了,我是怕,他会不会,去找乌蒙人那群狼。”
穆宁秋放下碗,盯着曹德敬:“老曹,那你与我说说,太上王进了灵霄宫后,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狠话?”
曹德敬眉毛拧得更紧:“就是因为太上王除了打猎和念经,什么发脾气的举动都没有,我现在想起来,才觉得不大对。”
“你的意思是,他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放下了?他在憋着怒气,暗暗想法子夺回王位?”
“嗯,”曹德敬无奈地应了一声,又带着极其复杂的口吻,自责道,“我先头怎么没想到,小乙会不会得了太上王的啥吩咐呢?毕竟,你这里,离乌蒙人不远了。对了,那个什么从越人变成燕人、又从燕人变成乌蒙人的林将军,是不是现在就替乌蒙人在南边带兵呢?”
曹德敬自责一顿,又恳切道:“我跟了太上王那么多年,看他太累了,我是真心觉着,王位就给阿烁这样有出息的娃娃吧,亲生的骨肉,有什么舍不得给的呢?他太太平平地颐养天年,不是很好么?此话,便是太上王现下就在这里,我老曹,也敢说。”
穆宁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你别急,如果卫慕乙真的去勾连林黎,他更不敢耽搁着不来黑山镇了,否则岂非叫我们起疑?这样吧,我今日带几个牙卒,方圆几十里跑一圈,没准找到他了。”
曹德敬赶紧道:“我跟你去。”
穆宁秋摇头,坦诚道:“我信你,但不是所有人都信你,此处还有朝廷派来的其他臣子。我若带着你出镇子四处跑,对你我,都不利。”
“哦对对,”曹德敬歉然,“我思虑不周了。”
半个多时辰后,黑山军司主城外三十里的一处小堡垒里,穆宁秋走进值房后院。
“曹德敬,应该不是同谋。”他对冯啸说道。
冯啸看出穆宁秋眼中的如释重负。
她明白他是个合格的军人,但大战在即,老友不是奸细,总是一个能令穆宁秋的心绪少一份波动的好消息。
冯啸于两日前赶到,藏在城外与穆宁秋商量计划,以免黑山镇的羌人官员里,还有嵬名孝的人,会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