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雪把马术课的礼帽往衣帽间的角落一塞时,指尖还在发颤。
马术老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沈小姐,您的姿势已经很标准了,再练半小时就能掌握腾跃技巧”,可她满脑子都是昨夜布逸云趴在墙头说的话:“梦雪姐,后山的野蔷薇开了,比你花园里的好看十倍,就是得翻墙才能进去。”
翻墙。
这两个字像颗小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从小到大学的都是“上马要踏马镫,落座要挺脊背”,连走路都得踩着高跟鞋维持仪态,翻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越不敢想,那念头就越疯长。
她趁老师转身调马具的空档,拎着裙摆就往马厩后的侧门跑。
长及脚踝的骑马装碍事,她干脆把裙摆往上卷了卷,露出纤细的脚踝,跑起来像只慌慌张张的小鹿。
守在侧门的暗卫见是她,刚要行礼,就被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踮着脚溜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她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
司机问“小姐不回马场了吗”,她只敢含糊地说“父亲让我先回”。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沈磊和哥哥们在不在家,只是赌——赌他们此刻正忙着应付那些没完没了的家族会议。
推开主宅大门时,玄关静悄悄的。只有值勤的佣人低着头问“小姐回来了”,她的心“咚”地落回实处,连呼吸都轻快了几分。
“父亲和哥哥们呢?”
她故作镇定地问,手指却在背后绞着骑马装的腰带。
“先生和少爷们去西跨院看新到的一批古籍了,说是要晚些才回来。”佣人恭敬地回答。
沈梦雪强压着嘴角的笑意,转身往客厅走,走到一半突然停住脚。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比逃课更让她心跳加速的念头。
她回头看向那几个正垂手侍立的佣人,声音带着点试探的雀跃:“你们……想不想玩个游戏?”
佣人们愣住了。醉露手里的茶盏晃了晃,婉静绞着围裙的带子,连最镇定的素洁都抬了抬眼。
谁都知道,沈家大小姐是温室里的娇花,说话轻声细语,连走路都怕踩疼了蚂蚁,从不会提“玩游戏”这种“出格”的事。
“捉迷藏,”沈梦雪的眼睛亮得像浸了光,紫色的瞳仁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兴奋,“我找,你们藏。谁被我找到,就得……就得给我讲个笑话。”
她想了半天才想出“惩罚”,说完自己先红了脸。
还是素洁先反应过来,屈膝行了个礼:“全听小姐的。”
“那我数到一百!”
沈梦雪背过身,双手捂住眼睛,指缝却偷偷张开,看着佣人们手忙脚乱地散开。
醉露往假山后面钻,婉静躲进了回廊的柱子后,素洁最聪明,竟直接钻进了客厅那架巨大的落地钟里——那钟是古董,平日里只做装饰,钟摆早就停了。
“一、二、三……”她数得飞快,声音里的笑意藏不住。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尾扫过颈侧,痒得她想笑。
数到五十时,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撞见柔蕊往蔷薇花丛里钻,裙摆被花枝勾住,正急得小声跺脚。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她猛地转过身,像只蓄势待发的小狐狸,眼睛在花园里扫来扫去。
青石板路上有串浅浅的脚印,是柔蕊刚才踩出来的,她顺着脚印往花丛走,故意放重脚步,嘴里喊着:“柔蕊姐姐,我看到你的裙角啦!”
花丛里传来一声轻呼,接着是花枝晃动的声音。
沈梦雪笑着扑过去,正好抓住柔蕊的手腕,两人一起跌坐在草地上,沾了满裙的草屑。
柔蕊红着脸求饶:“小姐饶了我吧,我给您讲个笑话——说有只兔子……”
沈梦雪笑得前仰后合,连平日里端着的架子都忘了。
她从草地上爬起来,又去假山后找醉露,醉露藏在石洞里,被她扯着袖子拽出来时,头发上还沾着片枫叶。
“小姐轻点!”醉露笑着躲闪,鬓角的碎发蹭到沈梦雪脸上,痒痒的。
她们闹着笑着,惊动了更多佣人。
连平日里负责打理果园的落蕊、芳菲都跑了过来,笑着说要加入。
沈梦雪让她们重新藏,自己则跑到主宅的回廊上,踮着脚往四处看。
夕阳的金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到芳菲躲在书房的书柜后,半个衣角露在外面;
看到落蕊藏在二楼的旋转楼梯上,正扒着扶手往下看;
最绝的是琪华,竟钻进了客厅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里,裙摆垂下来,像朵倒挂的花。
“琪华姐姐!”沈梦雪仰头喊,声音脆生生的,“你再往上爬,灯要塌啦!”
吊灯里传来琪华的笑声,像银铃一样。
沈梦雪跑上跑下,裙摆扫过楼梯的地毯,留下淡淡的花香。
她找到躲在衣帽间的念蕊时,对方正抱着一堆丝绸裙子发抖,怕压皱了大小姐的新衣服;
找到藏在厨房橱柜里的春岚时,她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塞给沈梦雪:“小姐尝尝,刚蒸好的。”
桂花糕的甜香混着她身上的玫瑰香,在空气里漾开。
沈梦雪咬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是沈磊他们回来了!
她吓得差点把糕点吞下去,佣人们也慌了神,七手八脚地往自己的岗位跑。
琪华从吊灯上跳下来,裙摆沾了点灰尘;春岚把橱柜门掩好,嘴角还沾着糕粉;
素洁从落地钟里走出来,发间卡着片钟摆上的铜屑。
沈梦雪往客厅跑,路过回廊时,正好撞见沈磊带着哥哥们走进来。
他穿着深色西装,领口系着银灰色领带,看到她时愣了愣:“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马术课……提前结束了。”沈梦雪的心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却努力挤出个乖巧的笑,“父亲,哥哥们,你们回来啦。”
沈知屹走过来,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小丫头片子,跑哪儿野去了?头发都乱了。”
沈梦雪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果然有些松散。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生怕被看出破绽。
沈磊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落在她沾了草屑的裙摆上,又看了看远处正偷偷对视、强忍着笑意的佣人们,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却没点破,只是淡淡道:“准备晚饭吧,今天明厌带了瓶新酿的梅子酒。”
“好!”沈梦雪松了口气,转身往餐厅跑,跑了两步又回头,冲佣人们眨了眨眼。
醉露她们低下头,肩膀却在微微发抖——是憋笑憋的。
晚饭后,沈梦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微乱的发丝,指尖还残留着桂花糕的甜香。
她想起刚才捉迷藏时,琪华从吊灯上跳下来的样子,想起春岚塞给她糕点时的慌张,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来不按规矩活着,是这么快活的事。
她轻轻抚摸着发间的珍珠发卡,突然期待起明天——或许,她可以试试逃课去看布逸云说的那片野蔷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捂住了嘴,眼睛里却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沈家大宅的飞檐上。
沈梦雪正趴在床上,由伶儿替她梳理那及踝的长发,指尖划过发尾时,还带着白日里蔷薇花丛的淡香。
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脚尖偶尔踢踢床尾的流苏,全然没察觉窗外暗卫递进来的纸条,正被管家呈给沈磊。
“先生,这是今日马场周边的监控记录。”
管家的声音压得极低,视线落在纸上那帧模糊的画面——穿骑马装的少女拎着裙摆,正猫着腰往侧门跑。
沈磊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他没抬头,只淡淡道:“把所有佣人叫到前厅。”
前厅的水晶灯亮得刺眼,沈梦雪被伶儿轻声唤醒带过来时,还揉着惺忪的睡眼,紫色的眼瞳里蒙着层水汽。
她看到沈磊坐在主位,哥哥们分坐两侧,连平日里总护着她的三哥都面沉如水,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今天下午,你在哪里?”沈磊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在、在马场练马啊……”沈梦雪的声音发颤,指尖下意识绞着睡裙的蕾丝边。
“是吗?”沈磊抬手,管家立刻捧着个银盘上前,盘子里放着块小巧的监控芯片。“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芯片投射出的光影在墙上晃动,清晰地映出她逃课回家的身影,甚至连和佣人们在花园里追逐的笑闹都录得一清二楚。
沈梦雪的脸瞬间惨白,血色从唇上褪得一干二净,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我……我错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错在哪里?”沈磊的目光扫过她,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是错在逃课,还是错在撒谎?”
沈梦雪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咬着唇,眼泪淌得更凶了。
她知道沈家规矩严,却没想过连马场的侧门都装了监控——她以为那些冰冷的镜头,从来只对着外来的陌生人。
“爸爸教过你,犯错要受罚。”沈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祖父定下的规矩,撒谎欺瞒者,杖责五十。”
“不要!”沈梦雪猛地抬头,紫色的眼瞳里满是恐惧,“爸爸!我再也不敢了!求你……”
“规矩就是规矩。”沈磊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转头对管家道,“带下去,按家法处置。”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走上前,架住沈梦雪的胳膊。
她拼命挣扎,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长发散乱地贴在颊边,像只被抓住的受伤小兽:“三哥!四哥!救我啊!我错了……”
沈知屹别过脸,指节捏得发白;
沈烬渊眼帘低垂,看不清表情;
只有大哥沈明厌开口,声音冷硬如铁:“按父亲说的做。”
她被拖进刑房时,双腿已经软得站不住。
冰冷的刑凳透着寒气,婆子们粗鲁地将她按上去,粗糙的手掌拽着她的睡裙往上掀。
沈梦雪尖叫着挣扎,指甲抠进凳面的木纹里,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裙摆被扯到腰际,露出白皙的后背和纤细的腰。
“啪——”
第一记竹板落下时,沈梦雪以为自己会疼死。
火辣辣的痛感从臀峰炸开,像有团火在皮肉里烧,她猛地弓起背,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
“计数。”沈磊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一!”
“啪!”
第二板更重,竹板撕开空气的脆响里,混着她压抑不住的哭嚎。
她想求饶,想认错,可疼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堵住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徒劳的喘息和抽噎。
婆子们下手极有分寸,专挑肉厚却最疼的地方打。
每一板落下,都能看到淡粉色的皮肉迅速红肿,再慢慢透出青紫。
沈梦雪的哭声渐渐低下去,不是不疼了,是疼得发不出声,只有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汗水混着眼泪浸湿了刑凳的布料。
及踝的长发散落在凳边,沾了些灰尘,随着她的挣扎轻轻晃动,像一蓬枯萎的海藻。
她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却死死憋着没再喊一声,只有偶尔雷鸣般的抽气声,证明她还醒着。
“二十五……”
打到一半时,沈梦雪已经疼得麻木了。
意识像团棉花,飘飘忽忽的,耳边只有竹板落下的脆响和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打雷的雨天,缩在廊柱下发抖,却没人再来抱她。
“五十!”
最后一板落下时,沈梦雪猛地一颤,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像只被抽走了骨头的娃娃。
臀上的皮肉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片青紫肿胀,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血珠,黏住了被扯上去的裙摆。
“处理伤口。”沈磊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在转身时,指尖微微晃了一下。
婆子们退出去,伶儿红着眼眶走进来,手里捧着伤药。
她不敢碰沈梦雪,只能蹲在旁边掉眼泪:“小姐……我给您上药了……”
沈梦雪没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伶儿小心翼翼地替她放下裙摆,动作轻得像羽毛,可哪怕只是布料的摩擦,都让沈梦雪疼得瑟缩了一下,眼角滚下两滴泪。
被抬回卧室时,沈梦雪已经昏睡过去了。
梦里全是竹板落下的声音,还有父亲冰冷的眼神。
她想跑,却怎么也迈不开腿,身后的疼痛像条毒蛇,死死咬着她不放。
夜渐渐深了,沈磊站在她的床边,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头,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伸出手,想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却在快要触到时收了回去,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落在沈梦雪缠满绷带的臀上,映出一片惨淡的白。
她在睡梦中轻轻哼唧了一声,像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宽大的床上,显得格外瘦小。
规矩不能破。沈磊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指尖残留的寒意,却怎么也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