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军器监的烟火气，总带着一股子铁腥与汗酸混合的怪味。
赵云在铁砧前笨拙地举着锤子，砸得火星四溅，老铁匠张铁头心疼得胡子直跳：“将军，轻点！轻点！那铁疙瘩跟您有仇啊？”
他擦着汗讪笑：“这铁砧，比长坂坡的曹兵还难缠！”
当张铁头得意洋洋展示新铠甲，却被烫得嗷嗷直跳时，赵云已披甲舞枪。
银枪破风如龙吟，甲片摩擦似松涛。
最后他顶着满身汗，豪气干云地宣布：“此甲就叫‘鱼鳞锁子甲’！”
角落里，张铁头揉着烫红的手，小声嘀咕：“名儿起得挺俊，就是费手…”
汉中的日头，仿佛比别处更毒辣些，火辣辣地舔着军器监低矮的土墙。这地方，烟火气浓得化不开，永远弥漫着一股子铁腥味、汗酸味、烧糊的兽皮味，还有角落里陈年铁锈散发的、带着湿气的土腥，几种味道拧成一股粗绳，直往人鼻子里钻，霸道得很。
赵云踏进这喧嚣的工坊，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褐，袖口利落地挽到肘弯，露出常年握枪、线条紧实的小臂。即便如此，也立刻有眼尖的老匠人认出了他，刚要招呼，赵云摆摆手，目光却早已被角落里的景象牢牢吸住。
老铁匠张铁头，人如其名，一颗光溜溜的脑袋在炉火映照下亮得惊人，此刻正对着个瘦小学徒吹胡子瞪眼：“二狗子！你眼珠子长在脚底板上了？炭！炭加多了！火头太冲，你当是给灶王爷上供呢？这料要烧‘酥’了，老子把你塞炉子里当炭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学徒脸上。那叫二狗子的学徒缩着脖子，手忙脚乱地去拨弄炉膛里的炭火，又引来一声更响亮的咆哮：“拨！再拨！火候都叫你拨没了！笨手笨脚，赶明儿还是去伙房揉你的面疙瘩去！” 二狗子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活像只受惊的鹌鹑。
赵云忍不住轻笑出声，几步走了过去。“张师傅，火气忒大了些。”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沉稳，在这叮叮当当的嘈杂里异常清晰。
张铁头闻声猛地回头，看见是赵云，脸上那点凶神恶煞瞬间像冰雪见了太阳，化得一干二净，堆满了笑褶子：“哎哟！赵将军！您咋亲自钻这灰窝子里来了？”他胡乱在油腻的皮围裙上擦了擦手，又觉得不妥，赶紧在身后抹了抹，“快请快请，这边干净些！” 他殷勤地引着赵云往他那宝贝铁砧旁走，一边絮叨，“将军您瞅瞅，这新打的一批环子甲，环扣小，编得密！寻常刀剑砍上去，最多留个白印子，滑不溜丢的！这可是俺老张家祖传的手艺，打俺爷爷的爷爷那辈儿……”
赵云含笑听着，手指拂过砧台上摊开的一副半成品环子甲，甲片冰冷坚硬，环环相扣。他屈指在胸口要害位置用力敲了敲，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又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臂，眉头却微微蹙起。
“张师傅，这甲是好甲，坚韧。”赵云沉吟道，“只是……关节转折处，牵绊还是大了些。”他做了个迅捷的挺枪前刺的动作，“沙场之上，生死一线，动作慢半分，便是生死之别。再者，若遇那等刁钻的劲弩强箭，直射要害，这些小环扣，怕还是挡不住那‘透骨’之力。”他指尖重重地点在心脏位置。
张铁头脸上的得意僵了一下，随即显出几分不服气，梗着脖子道：“将军！话不能这么说！这甲在咱蜀中，已是顶尖的货色了！您要再轻便再灵活，那跟穿件布衫有啥区别？那还能叫甲吗？至于那强弓硬弩……”他嘬了嘬牙花子，“除非是神仙造的甲，不然哪能样样都防？”
“神仙造不了，人未必不能琢磨。”赵云眼中精光一闪，透出战场上那种不容置疑的锐气，“张师傅，我有一想。你看那河中游鱼，鳞片层层叠叠，随波而动，何等灵活？若能将甲片，也打成鱼鳞大小，层层覆压，既能如鱼鳞般顺滑卸力，又因片小层多，要害处可叠得厚实些，专防那强弓硬弩直射之威，如何？”
“鱼……鱼鳞？”张铁头张大了嘴，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他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油亮的脑门，眼珠瞪得溜圆，“将军，您是说……把铁片，都打成……鱼鳞片儿？还一片片叠起来？那……那得多少片？编起来还不得编到猴年马月去？这……这活儿……”他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一团苦瓜。
“费工费料，在所不惜！”赵云斩钉截铁，“关乎将士性命，关乎战场胜败，些许工料算得什么？丞相常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甲若成，利在千秋！张师傅，你是此道行家，此事非你莫属！”他目光灼灼，带着战场上统领千军万马时的信任与期许，直直落在张铁头脸上。
老铁匠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热，又想到赵云素日的威望和那份体恤士卒的心肠，胸中那点畏难和抱怨顿时被一股豪气冲散。他一拍大腿，震得砧台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又飞溅起来：“成！将军您有这话，老张我豁出去了！不就是打鱼鳞片儿吗？二狗子！还愣着干嘛？死木头橛子！赶紧的，给老子挑最好的精铁料来！要最韧的！再烧一炉火，旺旺的！老子不信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将军，您擎好儿吧！看老张的手艺！”他撸起袖子，露出筋肉虬结、布满烫疤的粗壮胳膊，抄起旁边的大铁锤，那架势，仿佛要上阵杀敌一般。
炉火重新被鼓风机吹得呼呼作响，金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炉膛。赵云竟不离开，挽起袖子道：“张师傅，我虽不精此道，也来搭把手。这锤炼的力道，我或可一试。”说着，竟真的走到一旁闲置的铁砧前，掂起一柄分量不轻的匠人锤。
张铁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哎哟我的将军！使不得！使不得！这粗活哪是您干的？仔细脏了您的手，闪了您的腰！您就在旁边指点指点……”
赵云却已摆开架势，学着张铁头的样子，将一块烧得暗红的铁块夹到砧上，深吸一口气，抡圆了胳膊，奋力砸下！“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如金蛇狂舞，四处迸溅！那铁块被砸得猛地一扁，歪向一边。赵云自己也因用力过猛，身子跟着锤势晃了晃，手臂一阵酸麻，虎口被震得生疼。
“噗嗤！”二狗子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死死捂住嘴，憋得肩膀直抖。
张铁头心疼得脸都皱了起来，胡子一翘一翘，几步抢上前：“哎哟喂！我的将军啊！轻点！轻点！这铁疙瘩跟您有仇啊？您这哪是打铁，您这是要把我这吃饭的家伙什儿——砧台，给劈成两半呐！我的亲娘哎！”他小心翼翼地扶正那被砸歪的铁块，拿起自己那柄用得油光水滑的锤子，“您看，得这样！腰马合一，劲儿要匀，手腕得活，落点要准！您那身沙场上万军辟易的神力，用在这小砧台上，它可消受不起啊！”他一边说，一边示范性地轻巧落下几锤，叮叮当当，节奏分明，那铁块听话地延展开来。
赵云看着自己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锤留下的“杰作”，再看看张铁头那举重若轻、精准如绣花的手法，不由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自嘲道：“看来这铁砧，比长坂坡的曹兵还难缠！也罢，术业有专攻，我还是在旁观摩，莫要添乱了。”他放下锤子，退开两步，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赧然。
接下来的日子，军器监的炉火昼夜不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成了主旋律，中间夹杂着张铁头暴躁的吼声和二狗子委屈的嘟囔。赵云几乎每日必到，有时静静地看着张铁头在铁砧前反复试验，那专注的侧脸被炉火映得通红，汗水在他光亮的脑门上汇成小溪；有时则带来军中缴获的各式箭簇，甚至是魏军制式的强弩矢，供张铁头测试不同厚度、弧度甲片的防御效果。无数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铁片在试验中被废弃，堆满了角落。
终于，在一个晚霞如火的黄昏，张铁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捧着一件刚完工、尚未组装的胸甲部件，像捧着刚出生的婴儿，冲到正在查看新制箭簇的赵云面前，声音嘶哑却亢奋得变了调：“将军！成了！您快看！快看啊！”
那件胸甲部件，由无数片打磨得边缘光滑、形如柳叶又微微拱起的精铁小甲片组成。每一片都只有半片鱼鳞大小，厚度约莫两枚铜钱叠起。甲片边缘钻着细密的小孔，用牛筋线精心缀连。甲片排列的方式极为巧妙，每一片都微微压住下方相邻两片的边缘，层层覆叠，如同鱼龙身上最细密的鳞甲，又像松树层层叠叠的树皮，充满了自然的韵律和坚固的美感。甲片表面在炉火的余晖下流转着一种沉凝的、青灰色的金属光泽。
“好！好一个鱼鳞叠甲！”赵云眼中精光大盛，忍不住赞道。他伸手接过，入手竟比想象中轻巧许多。他屈指在要害处用力一弹，“铮”的一声清越鸣响，带着金属特有的穿透力。再试着大幅度弯曲这部件，甲片随着动作发出细碎悦耳的“沙沙”摩擦声，如微风吹过松林，又如春蚕啃食桑叶，灵动异常，远非旧式环子甲那种僵硬滞涩可比。
“好！好！正是此意！”赵云连声赞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冰冷光滑的鳞片表面。
张铁头激动得满脸放光，唾沫横飞地比划着：“将军您瞧！这叠法，妙啊！刀剑劈来，顺着鳞片就滑开了！箭矢射来，只要不是正撞上两片叠缝的‘鱼脊线’，力道也能被这层层叠叠卸掉大半！要害处俺特意多叠了两层，厚实着呢！俺试过了，寻常弓弩，三五十步外，休想穿透！就是魏军那大黄弩，只要不是顶到心口上射，也未必能……” 他越说越得意，仿佛这甲是他一人之功，浑然忘了最初是谁的点子。兴奋之下，他竟忘了这胸甲部件刚从淬火池里捞出来不久，边缘还带着惊人的余温，手舞足蹈间，手指不小心擦过甲片边缘——
“嗷——！”一声凄厉的惨叫瞬间盖过了工坊里的所有噪音。
张铁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跳起老高，捧着被烫红的手指，在原地疯狂地跺脚转圈，嘴里“嘶嘶”地倒吸着凉气，眼泪都快飚出来了：“烫！烫死老子了！哎哟喂！我的亲娘祖奶奶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旁边的二狗子先是吓得一哆嗦，随即看着师傅那狼狈的样子，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赶紧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赵云也是忍俊不禁，嘴角高高扬起，连忙上前关切：“张师傅！无碍吧？快取凉水来！”
趁着张铁头龇牙咧嘴地把通红的手指浸入凉水桶，赵云已迫不及待地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其他部件——护臂、护胫、护肩。这些部件同样由细密的鳞片编缀而成。他动作麻利地开始穿戴，牛筋系带在手中灵活地穿梭、扣紧。内衬是鞣制得极为柔软的熟牛皮，紧贴身体，外面则被一片片青灰色的冰冷铁鳞覆盖。当最后一片护肩甲扣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时，赵云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流动的金属鳞光所笼罩。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抬臂，挥拳，拧腰，旋身！甲片随着他迅捷而充满力量的动作起伏摩擦，发出一片连绵不绝的“沙沙沙沙”声，如同无数片金属柳叶在微风中低语，又似山涧溪流滑过光滑的鹅卵石，竟有种奇特的韵律感。那声音细密而清脆，完全不似旧甲那种笨重的哗啦声。束缚感微乎其微，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保持着惊人的灵活！
“好甲！”赵云心中豪气顿生。目光扫过角落兵器架，他一步踏出，身形如电，已将一杆练习用的白蜡木长枪抄在手中。没有半分犹豫，就在这满是铁屑、炭灰和半成品的工坊空地上，赵云展臂拧腰，抖开了枪花！
“嗡——！”枪杆破空，发出低沉而凌厉的震颤！
风声骤起！枪尖如梨花绽放，点点寒芒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点、刺、崩、挑、缠、拿！大枪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毒蛇吐信，刁钻迅疾；时而如蛟龙出海，大开大阖；时而如灵猿探涧，轻盈诡变！枪影重重，几乎将他的身影完全包裹！
而他身上的新甲，则随着这狂猛又精微的动作，奏响一曲奇特的金属乐章！当他旋身回刺时，甲片摩擦声如疾风掠过竹林，哗然一片；当他骤然定式，枪尖凝于一点时，那“沙沙”声又如骤雨初歇，只余细微的余韵在鳞片间流淌。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刚毅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鳞片上，瞬间蒸腾起一丝白气。他浑不在意，只觉得这身甲胄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再不是阻碍，而是延伸！
一套枪法使完，赵云收势而立，长枪“笃”地一声顿在地上。他胸膛微微起伏，鼻息略重，额上汗珠密布，在炉火映照下闪闪发光。但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星辰。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从四肢百骸升腾而起，直冲顶门！
“好！好甲！”他朗声大笑，声音洪亮，震得工坊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他猛地一拍胸甲，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环视着周围早已看傻眼的匠人和闻声围拢过来的军士，意气风发地宣布：“此甲，便名——‘鱼鳞锁子甲’！自今日始，为我蜀汉健儿御敌护身之利器！”
“鱼鳞锁子甲？”张铁头刚从烫伤的剧痛中缓过劲儿，湿淋淋的手指还隐隐作痛，听到这名字，眼睛一亮，小声嘀咕起来，“嘿，这名儿起得是挺俊……比俺想的‘铁鱼皮’可强多了……就是……”他下意识地搓了搓依旧火辣辣的手指，苦着脸，声音压得更低，只够自己听见，“……就是忒费手了些……”
工坊里先是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叫好声。匠人们看着那在汗水和火光映衬下熠熠生辉的崭新甲胄，眼中充满了自豪。军士们则看着将军身上那流动着青灰光泽、行动间沙沙作响的宝甲，眼中满是炽热的渴望与惊叹。
赵云感受着身上甲胄那贴合而坚韧的触感，听着鳞片摩擦的细微清响，心中豪情万丈。这声音，仿佛沙场金戈的预演，又似凯旋乐章的前奏。他仿佛看到，千千万万蜀中儿郎，身披此甲，如鱼得水，在未来的战场上纵横驰骋，用这冰冷的鳞光，筑起一道扞卫汉室江山的血肉长城！炉火熊熊，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也映照着那身初生的“鱼鳞锁子甲”，青灰色的鳞片在火光中跳跃，仿佛有了生命，渴望着浴血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