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夫半白的胡须随着说话节奏轻颤,正握着位老妪的手腕:“婶子放宽心,这副祛湿汤连着喝七日准见效。”
他身后药柜抽屉开合声此起彼伏,抓药的学徒正踮着脚够高处的药匣。
这般边拉家常边问诊的做派,倒让满室焦灼的气氛松泛了些。
沈知意似是等了已有小半个时辰。
堂内终于空出条道来,蒲团上还留着病人们坐过的温热痕迹。
视线扫过空荡荡的药碾台。
这韩家姑娘,今日竟还是不见其踪影...
沈知意轻声开口问道:“今日又未见令爱来帮忙?”
韩大夫闻言抬眸:“沈媒人昨日才抓的药材可还够用?”
沈知意往前半步:“今日不为问诊抓药,是来向您打听些旧事。”
韩大夫将包扎好的药包推给病患:“哦?是哪般要紧事值得媒人亲自跑一趟?”
堂外蝉鸣突然拔高声调。
沈知意压低嗓音:“敢问韩大夫,令爱在成亲那晚…可曾做过什么手脚?”
正在研磨药粉的手猛地一顿...
韩大夫抓起铜镇纸重重一放:“沈媒人这话,是从何说起!”
他颈间青筋突突跳动:“小女为人踏实。若说有问题,也是那布政使家的混小子!”
沈知意见韩大夫的身子因怒意不住颤抖,忙上前安抚道:“韩大夫先消消气,我此番并非兴师问罪,实是想与您一同寻个水落石出,也好护得更多姑娘周全。”
韩大夫背过身去,布满老茧的手在药柜上来回摩挲。
沈知意望着他佝偻的脊背,继续轻声道:“至于您方才所言,让我去询问孙家,可巧我昨日在芳醉楼,倒真听了些蹊跷事。”
她压低声音,余光扫过门口张望的病患:“这桩事若不查个清楚,往后经官媒说合的姻缘,怕是都要被众人唾骂。”
韩大夫忽的咳嗽起来。
他垂眸盯着药斗,声音低沉道:“沈媒人这话...老夫实在听不懂。婚变之事已成定局,如今只求小女能平安度日,再寻个好归宿。”
沈知意闻言,便从袖中取出一纸庚帖,在其眼前展开:“韩大夫一心想为令爱觅得佳婿,正巧我手头有位品貌俱佳的郎君...”
老大夫浑浊的眼珠骤然发亮。
沈知意却将庚帖缓缓卷起:“只是这姻缘之事,讲究个坦诚相待。若韩大夫不愿道出实情,我如何向人家交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药柜,声音冰冷道:“令爱身上的守宫砂究竟是真是假,总不能让好人家糊里糊涂地娶进门,而坏了我们官媒的名声。”
韩大夫闻言,终是长叹一声:“罢了...事到如今...的确没有继续隐瞒的理由。这守宫砂作假...确实是老夫的主意!”
沈知意睫毛轻颤:“所以,那孙骄状告的...是真的?”
韩大夫颤抖着点了点头,胡须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上月,眼看着小女婚期渐近,那些常来药堂抓药的妇人无意间闲聊,说那布政使家的孙骄,时常出入芳醉楼,往往是头天晚上进去,直到第二天才出来...”
说到此处,一声沉重的叹息从韩大夫胸腔深处溢出。
“起初,我只当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并未放在心上。可每到夜深人静,我这心里就好似被药杵反复碾磨般疼痛。我们韩家不过是小小的医户人家,比不得孙家这般显贵,可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怎能忍心看她受半点委屈!”
老大夫的眼神中满是恨意与决然,继续咬牙切齿道:“那日傍晚,我就守在芳醉楼门口。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叫我等到了!只见那孙骄大摇大摆地去了,同行的还有那户部侍郎家千金的夫婿:吏部侍郎家的大公子苏立。还有一位身着玄袍,瞧着像是监察御史的人...我瞬间就明白了!若是不想些法子,我女儿分明是要被送进虎口!我行医多年,太清楚他们这般花天酒地,定是容易染上脏病...我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糟蹋!”
沈知意打断道:“既知晓他品行不端,何不早些退婚?”
韩大夫的眼珠泛起水光:“沈媒人有所不知...”
“起初只道医户女儿能攀附上布政使家,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孙家还大张旗鼓宣称这是天作之合...”
说到此处,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如今想来,那些贵公子放着高门贵女不要,却偏要娶我这小门户出身的女儿,原是另有算计!”
韩大夫望着药碾子里未磨碎的草药,闷声道:“等到听闻传言时,婚书已换,喜宴将办。凭着孙家在青洲的势力...我一个小小医匠,又拿什么去悔婚?”
沈知意反问道:“所以您是故意设局,逼孙骄写下和离书?”
韩大夫慌忙用袖口擦拭额角的汗:“我一介草民,又能有什么法子?”
“不过是拿女儿的名声赌一赌...若那孙骄真是浪荡惯了,或许根本不在意守宫砂真假。倘若他还在乎些脸面,这婚便能顺理成章地退了。”
“看来,您是赌赢了。”
韩大夫重重叹了口气:“我连夜熬煮茜草、苏木,又掺了些白芨胶,调出的汁液倒是像血,可那草药味终究是太重...”
他忽地握紧捣药杵:“我让小女往里面兑了些杨梅汁、山楂浆,这酸甜气与草药味混出来的,乍一闻竟与那真血的气味别无二致...”
沈知意紧盯着韩大夫浑浊的双眼:“可孙骄洞房花烛夜,即便喝得烂醉,也该吵着圆房,您又是如何让令爱瞒天过海的?”
“我让小女在交杯酒里掺了安神的甜睡散,那药是用酸枣仁、茯苓一起熬制的,喝了只觉困乏,不伤根本。”
说到此处,他突然抓起案头的药罐,垂眸道:“那晚孙骄三两杯下肚,话还未说完便瘫倒在床上。”
韩大夫压低了嗓音:“子时,小女便悄悄起身,将我提前调配好的‘假血’洒在床褥最显眼处。”
“待那孙骄一觉醒来,见着血迹当场就发了狂,质问小女。小女只消假意遮掩两句,他便认定人不干净,当场就写了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