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该用膳了。”贴身宦官轻声提醒。
李承乾收回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传膳吧。
另外,将今日关于漕运和税赋的决议,再誊抄一份细则,孤要再看一遍。”
……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李承乾略显疲惫的脸庞。
精致的膳食摆在一旁,却并未动几筷。
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五味之上。
“青州……”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泛起一丝苦涩而又滚烫的涟漪。
原本,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李世民远征,国事尽托于他,这是何等的信任,也是何等的“自由”。
他最初甚至暗中筹划,待局势稍稳,便以“巡幸东方,安抚沿海,视察漕运”为由,亲赴青州。
连路线和随行人员,他都在心底悄悄盘算过几次。
可现实,却是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了这太极宫中。
“殿下,山东、河南的秋粮已开始收割,各地粮赋统计需得中枢统筹,万万出不得差错啊。”
“殿下,漕运乃前线命脉,关中丰收亦需漕运调剂,各枢纽官吏考绩、河道疏浚事宜,皆需殿下定夺。”
“殿下,陛下亲征,国内宵小或生异心,十六卫兵马调度、各地府兵轮换,乃至长安城防,皆系于殿下之身,不可须臾离京。”
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沉重的锁链,将他“监国太子”的身份牢牢锁死在这权力的核心,也锁死了他奔向青州的脚步。
他走不开,哪怕一步。
最起码,在这关乎国本、关乎前线的秋收彻底完成,粮草物资运转顺畅之前,他绝无可能离开长安。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责任感,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囚笼感。
他拿起那份关于漕运细则的文书,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其上。
字迹工整,条陈清晰,何处设仓,何处转运,何时征发民夫,如何防止贪腐……事无巨细,皆关乎国计民生。
他看得越仔细,心中那点关于青州的幻想就越是缥缈。
他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普通亲王,他是大唐的监国太子,他的肩上,扛着万里江山,扛着前线数十万将士的补给,也扛着天下百姓的安稳。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文书轻轻放下。目光再次落到那份关于高句丽秘密使者的简报上。
平壤城内的“大人物”?会是谁?莫离支渊盖苏文的政敌?还是高句丽王高藏本人不甘为傀儡,欲做最后一搏?
无论是谁,这无疑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可能撬动辽东战局的棋。
他本能地想去接触,去探听,去施展手腕。若能在父皇总攻辽东城的同时,从内部瓦解高句丽,这将是何等巨大的功绩?
足以向天下,向满朝文武证明他李承乾的能力,绝不仅仅是一个只会守成的监国。
但房玄龄的提醒言犹在耳:“需谨慎处置。”
李世民的密报也尚未回复。
他不能轻举妄动。这种明明看到机会,却因身份、因规矩、因种种牵制而不能立刻抓住的感觉,让他胸口有些发闷。
他起身,在空旷的大殿内缓缓踱步。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更显孤寂。
“殿下,夜深了,是否安歇?”贴身宦官再次轻声询问。
李承乾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需要这片刻的独处,需要理清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先是在长安的位置轻轻一点,然后缓缓向东移动,掠过洛阳,滑过广袤的中原,最终停在了一片被标注为“高句丽”的区域。
他的指尖在“辽东城”上重重一按,仿佛能感受到那里即将爆发的血与火。
乙支文德…他脑海中再次浮现这个名字。谍报中对此人的评价是“善守、沉稳、得军心”。
这样一个名将,却注定要成为渊盖苏文权谋下的牺牲品,成为大唐铁蹄下的亡魂。
可惜吗?确实可惜。
但这就是战争,是你死我活的国运之争。
他的手指没有停下,继续向下,掠过鸭绿水,划过泊灼城,最终落在了大海之滨,那片他心向往之的——青州。
青州,与高句丽隔海相望啊!
若他在青州,是否就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辽东的战鼓号角?
是否就能更快地接收到来自海上的信息?
甚至…是否能在未来跨海征战的过程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不行,必须要去!
青州作为面对高句丽和新罗、百济的前沿重镇,其地位至关重要。
太子巡幸,震慑藩属,视察海防,了解民情,这本身就是监国职责的一部分!
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瞬间觉得自己的渴望变得正当且必要起来。
但……秋收未完,漕运正忙,高句丽使者有待处置,长安城需他坐镇……
现实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刚刚燃起的火苗浇灭大半。
他烦躁地回到御案前,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就像一头被精心饲养在黄金笼中的雄鹰,空有翱翔九天的渴望,却被牢牢锁住了翅膀。
这监国的身份,是荣耀,更是束缚。
他知道,自己必须忍耐。
必须等到秋收彻底结束,粮草入库,漕运高峰期过去,国内局势彻底稳定。
必须等到李世民对高句丽使者的态度明确,甚至等到辽东城战事有了明确的结果。
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久。
每一天,都是煎熬。
他重新坐下,拿起朱笔,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青州的海风从脑海中驱散,再次投入到无尽的奏疏批阅之中。
字迹依旧沉稳有力,批示依旧条理分明。
只有偶尔停顿下来,望向东方那被宫墙遮挡的夜空时,眼中才会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躁。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演员,在属于他的舞台上,完美地扮演着“监国太子”的角色,,等待着破笼而出的那一天。
而这一天,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遥不可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