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年节前的最后一天,申城的天空有些阴沉。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似乎永远不会落下的雪。
舒嫣驱车来到医院,看望徐有恩。
许是知道快过年了,精神头比前几日更足。
一见舒嫣,眼睛都亮了,拉着她有说不完的话。
舒嫣笑着在他床边坐下,听他叽叽喳喳地分享他的小秘密。
从他偷喝他妈妈庄园地窖的红酒,说到他严厉又温柔的爸爸,再到爷爷奶奶老洋房里养的黄橘猫。
一下午的时光,就在这絮絮叨叨、不成逻辑的话语中缓缓流淌。
舒嫣连日出差加班,早已是强弩之末。
此刻听着徐有恩清脆的声音,眼皮却越来越沉。
那些话语,如窗外的冬日暖阳,暖暖的,却又抓不住具体的内容,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温意。
不知不觉间,她竟趴在徐有恩的病床边睡着了,呼吸均匀,眉头微微舒展。
也不知沉睡了多久,手臂一阵发麻,舒嫣悠悠转醒。
一睁眼,便对上徐有恩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他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纯真。
她有些窘迫,连忙擦了擦嘴角可能存在的口水印记,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啊,有恩,姐姐最近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
徐有恩却格外体贴,摇摇头:“没关系的姐姐,你想睡就睡。我刚才看见你睡得很香,就没叫你。”
到了傍晚,徐正达带着大包小包新买的年货来到医院。
都是些精致的糕点和水果,一一分送给照顾有恩的医生和护士。
嘴里说着感谢的话。
随后他为徐有恩办理了出院手续,准备接他回家过年。
病房里顿时多了几分热闹和喜气。
舒嫣帮着收拾了些东西,将他们父子二人送到医院门口,看着他们上了车,车子汇入暮色渐浓的车流,她才转身。
夜色已然吞噬了天空。
路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的轮廓。
舒嫣开着车,没有回家,而是径直驶向了事务所。
年前还有些报表和工作底稿需要最后整理归档。
她把心思全放在数字和文件上,努力不去想那个男人。
等她再次抬头看时间,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然指向了八点。
整个事务所空荡荡的,同事们早已回家团圆,窗外漆黑一片,唯有她办公室的灯光,倔强地亮着,倾泻一室清冷。
她关掉电脑,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装进电脑包,又将桌面上堆积的文件仔细整理好,一并放入文件袋。
按照多年的惯例,今晚她要回阳山老家,陪父母过年。
下午的时候,母亲舒慧兰还特意打来电话叮嘱,语气里满是期盼。
舒嫣环视了一下办公室,确认所有东西都已收拾妥当,电源也已切断。
她深吸一口气,拎起电脑包和文件袋,关掉了办公室的灯。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最后一丝光亮隐没,她转身,迈步走入外间的黑暗。
可就在她踏出办公室的瞬间,脚步猛地一顿。
对面同事的工位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赫然坐在那里。
面对着她办公室的方向,静默如一尊雕塑。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在这片沉寂的黑暗中等待了多久。
突如其来的出现,让舒嫣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惊吓取代了所有的情绪。
她僵立了几秒。
那人静静地看着她走了出来,缓缓站起身。
昏暗的光线下。
林泽琛看上去风尘仆仆,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昂贵的西装外套也起了褶皱,全然不见平日的精致。
眼神却灼热地锁定了她。
他迈开长腿,朝她走了过来。
舒嫣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错身便要往外走,步伐急促而慌乱。
“嫣嫣!”林泽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
他急追两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他低沉沙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透着恳求:“嫣嫣,给我点时间,好吗?”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舒嫣用力一挣,想要甩开他的钳制。
“林总,您要发展您的宏图大业,有的是时间,为什么要我给您时间?”
她冷冷地讽刺道,话里满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林泽琛的心像是被这尖锐的话语狠狠刺穿,痛意蔓延。
他没有松手,反而一个用力,猛地将舒嫣拉了回来,手臂收紧,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他的脸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肌肤上。
声音闷闷地,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委屈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嫣嫣,我想你了。让我抱一抱……”
他张了张嘴,像是有许多话要解释,却一句也说不出,只能把她死死抱住,唯恐她下一秒就从怀里溜走。
舒嫣僵硬地站着,任由他抱着,身上那熟悉的雪松混合烟草的味道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太累了,连日奔波,加上心力交瘁。
此刻只想找个地方倒头就睡,而不是在这里跟他进行一场注定不会愉快的深夜拉锯。
她轻轻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翻腾的闷气。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足,他的怀抱更是灼热,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
“林泽琛,”她开口,声音疲惫且压抑。
“我这个人,比较直。”
“你说了什么。”
“我就听了什么。”
“进了心。”
“也当了真。”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去权衡你的事业,你的形象,你的‘绑定协议’,去计算得失,去部署你的万全之策。”
“但我不保证,等你所谓的‘特定时期’过去,等你觉得万事大吉,可以回过头来找我的时候,我还站在原地等你。”
林泽琛抱着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又收紧了几分,几乎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那股狠劲,恨不得把她揉碎了吞进肚子里,让她无法离开。
“嫣嫣,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脖颈:“嫣嫣,你是明事理的人。希望你能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一下。再给我三个月时间。可以吗?我们不至于闹到这样。”
“明事理?”
舒嫣偏了偏头。
办公室窗外漆黑一片,只映出他模糊的侧脸轮廓,和她自己眼神中的一片空茫。
“我的道理告诉我,谈恋爱,不是签项目合同,需要设三个月的保密期。林泽琛,我不是你的待办事项,可以延后处理。”她自嘲地笑了笑。
林泽琛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闪过一丝狼狈。
她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开始是你,结束也是你,这次,换我,体面退场。
“你假装不懂,我也故作轻松,错过就错过,人嘛,总要有点性格。”
正是这种平静,像一把磨得锋利的钝刀,一刀刀割在林泽琛心上,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指责都更让他恐慌。
他甚至宁愿她大哭大闹一场,那样至少证明她还在乎,还有情绪可以宣泄。
此刻的她,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谈判对手,冷静地陈述着条款和底线。
林泽琛依旧不松手。
“林泽琛,我累了。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我爸妈在阳山等我。你知道的,他们不喜欢我太晚回家。”
她停顿了一下,感受着他手臂的微微颤抖,和他胸膛里传来的、有些不稳的心跳。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抱着。
终于,舒嫣动了。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激烈地挣扎,只是抬起手,覆盖在他紧扣在她腰间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烫,指节分明,充满了力量,曾经是她最安心的港湾,她曾以为可以依靠一辈子。
然后,她一根一根地,慢慢地,却用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掰开他紧扣的手指。
第一根,他的心猛地一抽。
第二根,他试图攥得更紧,却发现手臂有些不听使唤,或许是他潜意识里不敢再用强硬去碰触她的决绝。
他感觉到她的手指有些凉,带着冬夜特有的寒意,那寒意透过他的手背,一点点渗入他的血液。
当最后一根手指被她轻轻拉开时,林泽琛感觉自己怀里骤然一空,心脏也跟着空了一大块,冷风争先恐后地往里灌。
林泽琛下意识地想再次抓住她,手指却只捞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舒嫣退开一步,那一步不远,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不早了,林总。”她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平静无波,然后弯腰拎起地上的电脑包和文件袋,“我走了,您也早点回去过年吧。”
她说完,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径直走向电梯。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哒、哒、哒”,在空旷的办公区里回荡,每一声都清晰地敲在林泽琛的心口,让他胸腔阵阵发闷。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依旧僵立在原地,办公室里只剩下他自己和一室死寂。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清浅的香气,却正在迅速消散。
她那句“我不保证,到那个时候,她还在不在原地”,在他脑中反复回响,驱之不散。
这一刻,他第一次清晰地尝到了,什么叫作铺天盖地的恐慌,什么叫作……蚀骨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