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路风终于回到了这个暂时可以称作是家的地方,袖口还残留着香水与烟味混杂的气息。
谢蓝玉拿起毛巾盖在他滴着水珠的发梢,“怎么淋成这样?”
“散场时突然下雨。”路风转身拧开暖壶,动作顿了顿又补道,“今天弹了六首《婚礼进行曲》,无名指都快抽筋了。”
瓷碗里的白粥还腾着热气,他喉结动了动,垂下眼帘把桌上的药盒推过去,“止咳糖浆喝了吗?”
谢蓝玉盯着对方虎口新添的伤口,渗着血丝的裂口显然不是小伤。路风把手背到身后,笑着敲他脑袋,“瞎看什么?调琴时不小心划的。”
窗外惊雷炸响,谢蓝玉蹙着眉心,“我去取创口贴。”
“小伤。”路风突然将人打横抱起,“你不生病比什么都强。”
简易浴室的热水器发出濒死的嗡鸣。路风把人抵在瓷砖墙上冲澡。
“今天有没有按时吃药?”他咬着谢蓝玉的耳垂轻声问道,气息喷洒在耳畔,惹得谢蓝玉微微一颤。
见对方没有立刻回答,路风稍稍拉开些距离,捏着他的下巴抬起,“说话宝贝。”
“嗯……”谢蓝玉眼眸湿湿的,在淋浴下,说着混乱的话,“等了你好久,饭都凉了。”
路风的心瞬间揪成一团,听他闷咳起来,立刻收拢手臂将人圈在怀里,掌心一下下揉着他发颤的脊背,“明天必须去医院复查。”
谢蓝玉倔强地偏过头,水珠顺着发梢砸在锁骨上。
水流冲开两人身上的泡沫,路风突然瞥见藏在毛巾架后的招聘启事——货运码头夜班理货员。
“你敢去试试。”路风一把抽出来丢掉,“信不信我把你绑床上?”
谢蓝玉在蒸汽里咳着,氤氲水雾模糊了眼底的执拗:“你能调琴,我不能算货?”
“这双手是敲代码的,”路风突然托起他掌心吻了吻,“不是搬集装箱的。”
水珠顺着睫毛滚落,“我他妈不准你像以前一样拼了命赚钱。”
他扯过浴巾,粗暴却又小心翼翼地罩在谢蓝玉身上擦了擦,抱着人回床上了。
月光斜斜切进窗棂,在谢蓝玉苍白的脸上镀了层银边。
入睡前,路风用没受伤的手拨开他额前碎发,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你放心。”
他的声音裹着夜色般的温柔,指腹摩挲着谢蓝玉手背上的血管,“往后我们都慢慢走。钱不用急着赚,码头的风吹得人头疼,你要是嫌闷——”
唇落在他冰凉的耳垂上,“在家帮我写词,把我们的故事都藏在韵脚里。”
他收紧手臂,将人圈进带着体温的被窝,“或者我们养只猫,看着它把毛线团滚得满屋都是,好不好?”
良久,谢蓝玉翻身钻进路风怀里,带着鼻音的“好”字轻轻蹭过他泛红的锁骨,像片羽毛落进春夜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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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个月前所未有的漫长,马上就要返校了,路风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终于能回到正常环境,可没钱依然是个大问题,他爹铁了心不接受他和谢蓝玉的关系,也不打算接济他,身无分文的他,连下学期的学费都不知去哪儿凑。
路风已经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了,他和谢蓝玉说的轻松,但事情落到谁头上恐怕都乐观不起来。
没钱的日子实在太难了。
在铁皮屋的最后两天,路风连轴转接了四五个活儿,《梦中的婚礼》被他弹出了火急火燎的架势,一曲作罢就要赶场去商场弹促销曲。
午后,婚庆公司的电子琴还烫着手,路风扯下领结塞进背包,酒吧老板的催场短信已经发了好几条:【七点前不到扣钱】。
路风冲出旋转门,正要沿着人行道往地铁狂奔,街角骤然炸开一串炸雷般的锣鼓。
金红相间的狮头踩着鼓点腾空而起,绒毛缀着的银铃叮当震颤,掠过层层举着手机拍摄的手臂。
扮作关公的舞狮人红面长髯,高举鎏金长刀划出凌厉弧线。不知是哪家豪客大摆喜宴,这街头醒狮的阵仗,倒像是要把整条商业街都搅成活色生香的江湖。
周围的行人潮水般涌来,奶茶店的店员趴在玻璃上探头,连原本神色匆匆的外卖骑手都停下电动车。有人跟着鼓点跺脚,有人用方言喊着“好”,手机镜头的闪光此起彼伏,将狮头跃动的残影烙进黄昏。
路风脚步猛地顿住——上周在诊所听老人念叨过,莲溪关帝庙最灵验。
汗珠顺着衣领滑进后领,他想起谢蓝玉凌晨咳醒时弓成虾米的背脊。
人群忽然裂开一道缝隙,抱着襁褓的年轻母亲跌跪在地,孩子小脸通红,在母亲怀中沉沉熟睡。金红狮头踩着鼓点俯身,关公鎏金衣袍掠过婴儿襁褓,传说中这一拂能消灾祛病。
整条街忽地安静下来,唯有鼓点仍在震颤。
路风顺着狮头回望的方向望去,几百米外的蓝白建筑顶端,“儿童医院”四个霓虹字正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母亲怀着希望离去,背影渐渐融入熙攘的人潮。
不多时,“扑通”一声闷响惊破喧天锣鼓。
人流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个身影撞入众人视野。
柏油路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路风跪下去的瞬间,香案上的烛火在他眼前摇曳着。
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褶皱里还沾着上午婚庆布置时的彩屑。口袋里的打火机“当啷”掉在关公靴边,在香灰里沾了层脏污。
路风在喧嚣人海里俯首,额头贴着坚硬的石板地。
“求您——”他就那样直直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向地面,“让他百病不侵...”
鼓乐声吞没了尾音。关公扮演者的红绸拂过顶时,路风闻见戏服上陈年的樟脑味。那绸缎掠过汗湿的后颈,像谢蓝玉发烧时滚烫的指尖。
他闭眼又叩下去,“再求您...”
鲜血从磕破的额角滑进睫毛,混着香灰凝成泥泞的痂,“让我们往后..”
红绸突然罩住他的肩背。围观人群的细碎私语里,关公的皂靴停在他眼前,戏袍广袖裹着浓重的烟火气,沉沉压弯他骄傲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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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铁门被拍得震天响,谢蓝玉刚结束一家公司的网上面试。
“践行饭都不吃?”郭曦拧开铁门探进半个身子,“后天要走了吧,下次见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谢蓝玉盯着灶台凉透的小米粥摇头,沙哑的气音混着咳喘,“不了,他晚上...要赶三场...”
话音未落已被拽出门。郭曦把止咳药塞进他裤兜,“庙会街新开的粤菜馆,今天说什么都得请你吃一顿。”
郭曦新买的摩托很拉风,引擎轰鸣声穿透整条小巷。
傍晚的风裹挟着炒栗子的焦香掠过耳畔,谢蓝玉看着巷口晾晒的床单在风里翻飞成白色的浪。
远处商业街方向传来闷雷般的锣鼓声,郭曦拧动油门的手顿了顿。
舞狮队喷出的金纸如雨纷飞,谢蓝玉眯眼躲避炫目光斑。
“前头怎么这么热闹。”郭曦扬了扬下巴,“好像有人在祈祷,过去看看吗?”
“不了。”谢蓝玉低声拒绝。
红绸拂动的瞬间,谢蓝玉隔着涌动的人浪望去。那跪拜者正被关公戏袍笼罩,鎏金大刀闪着刺眼的光,下一秒就被攒动的人头淹没。
他忽然望见人潮里跪着的背影——洗褪色的工装服后襟裂开缺口,露出今晨他亲手缝补的蓝色棉线。
“看!关公显灵了!”郭曦突然喊道。
谢蓝玉看见那跪拜者染血的额角,凌乱的发丝滚满香灰,像极了被揉皱的残花。
关公的皂靴停在那人身前。红绸裹住颤抖肩背的瞬间,谢蓝玉喉间猛地涌上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