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俊瞬时惊恐万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说道:“我,你,我们不是,志趣相投,倾盖如故的交情吗?”
“小王爷,您是使臣,青云之前确实多有得罪,可青云心里可明白得很。”她靠得离李容俊近了些,伸出手往里扇了扇,似乎要同他说些什么亲密的话。
李容俊抖开折扇,倾身往前,遮住半边脸,细细听着她的絮语。
单青云歪起嘴角笑道:“您这嬉皮笑脸,平易近人可都是装神弄鬼用的,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装多久。”
李容俊双眉一抖,慢慢同她分开来,扇子往前点了一点,笑道:“小冤家,你可真调皮。”
单青云黑下脸,威胁道:“您要再叫我小冤家,我可就不客气了。”
李容俊敞开怀抱,落落大方,笑道:“你要是能不跟我讲客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王爷,你可是在北梁,不比南靖,出个意外,缺条胳膊,少条腿,也挺正常的吧。”单青云故作无辜地眨巴眨巴眼。
李容俊突然哈哈笑了起来,随后落下笑脸,盯着她的眼,嬉笑玩闹的成分全部散尽,似威胁非威胁地挑衅道:“要不然,你试试?”
那笑面皮底下的奸雄之相,终是露了一两分出来,单青云笑着抬了抬头,说道:“咱们,走着瞧。”
单青云甩袖而去,回到老太太身边,陪她用过斋饭。吃完饭,如意也回来了,看着单青云提了提手里的食盒,示意事情已经办妥了。
单青云扶着老太太回家,刚出门又碰到了小王爷李容俊,他伸出手,快步上前来开口喊道:“小……”
单青云用眼睛瞪着他,似乎把脏话都用眼神骂出来了,李容俊这才瞧见她身旁的老太太,慢慢收回手,抱拳道:“单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老太太侧身问道:“青云,是你的朋友?”
“老太太慧眼,这位是南靖来的贤亲王,与孙儿在留园诗会上曾有过一面之缘。”
李容俊又拜道:“单老太太,小王有礼。”
老太太点了点头,淡淡说道:“王爷有礼,王爷也来大悲寺拜佛?”
“宝性禅师来自我南靖,小王与宝性禅师颇有渊源,故而前来与宝性禅师一同论经谈法。”
“原来如此,青云也是来听经的,男儿家知识渊博些,总是没有差错,现下我们要下山回家了,王爷若得空,来家里喝喝茶,咱们北梁都好客,多说说南靖见闻,也让青云长长见识。”
“一定一定。”
单青云扶着老太太离开,眼观鼻鼻观心,等出了寺庙门下阶梯的时候,老太太突然停了步,对单青云问道:“刚才那位南靖来的王爷,你同他什么交情?”
青云低头敛身屏气,答道:“没什么交情,就只是在六皇子的诗会上见过而已。”
“青云啊,咱们北梁子弟兵在边境吃苦耐劳,成日里见不着父母亲人,老太太时而想着,心里都难过。”
“老太太慈悲心肠,必然福气深厚。”
“有什么福气不福气的,活到这把年岁,有吃有穿有一张床睡觉,就是最大的福气。”老太太边下阶梯,边说:“当然,懂得些道理,也是福气。比如老太太不像你读那么多书,见识那么多地方,可心里也清楚明白,边境子弟,打的就是他们南靖的人,两国对峙,必然是刀剑相逼,不留情面。”
“老太太心如明镜,孙儿自当勤力学习。”
“刚才那位王爷的确是个俊秀,英雄相见自然会惺惺相惜,可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本,该交的人,不该交的人,心里该有个底线。”
青云立马作揖拜道:“孙儿明白,孙儿同小王爷不过点头之交,绝不敢辜负老太太的教诲。”
老太太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教训道:“老太太我还以为那云游的大师必定孤僻独行,潜心佛法,没想到他还是结友相伴而来的,他们南靖人肚子里九道十八弯,花花肠子太多了,不是什么好人,以后你也不要来听经了,离这些南靖人远点,别被他们花言巧语迷了眼。”
单青云心里有些不情愿,不来听经,怎么知道小侯爷的去向呢,可是老太太发话她又不敢不听,嘴里只能服从道:“是,孙儿明白了。”
单青云第二天进了按察司的门,第一时间就跑到文书馆问冷时弘情况如何,冷时弘说起那位小侯爷,露出了一种温柔的笑,不是平日里那种基于礼义的儒雅温柔,而是带着些温暖欣赏,他含着这笑说道:“那位小侯爷,确实是一位妙人,我与他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聊到了深夜。”
单青云心头一喜,赶紧问道:“那他是否愿意下山,与我们一同成就事业?”
冷时弘脸上的笑容瞬时隐下去,换成了一片尴尬之色,他抱歉道:“昨天与小侯爷一见如故,聊得太开心,把这事给忘了。”
单青云气得拳头紧握,差一点点就招呼到冷时弘脸上去了,冷时弘看她脸色,又立马解释道:“不过他说今日邀请我去侯爷府,继续相谈,要不然,我今日问问他?”
“时弘兄,我见你也是个天资聪颖的明白人,为何昨日一过,你竟然蠢笨至此,这种事能傻乎乎地直问吗?”
冷时弘被单青云噎了个透,呵呵傻笑道:“也是啊。”
单青云又急又无言以对,早知道冷时弘变成这样,昨日必定挣脱那位小王爷,让她来主导这件事才是正确的。
冷时弘的神色渐渐没了光彩,好像被单青云敲打了一番,他从一个梦里醒了过来一样,“青云你放心,我明白的。只是,他若不乐意,我希望咱们就不要勉强他了。”
单青云叹了一口气,深感这冷时弘不仅是一眼万年,还是一眼忘心,看来想让冷时弘去拿小侯爷,实在是个下下策,必定只能以失败告终,她死心道:“行吧,你先试探试探他。”
单青云回到秋毫馆,对着那本《北梁律》心烦意乱,一页都翻不过去,万事开头难,她这个头显然开得不尽如人意。
刚坐下没多久,她身边一位司律同僚便对她说道:“今日是议事之日,咱们快去议事厅准备吧。”单青云这才放下《北梁律》,同他们一起先前往议事厅。
秋毫馆议事厅,中间五张大书桌拼成了一个方正大桌,盖上了棕红的粗布,周围设有十三张椅子,一面三张,另外左右两面各是五张,他们几个司律在末尾择位置坐下,等待主使和协使。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就有人进来了,单青云抬眼一看,不仅主使靳文玺,协使陶增来了,领头进来的人是她亲爹,单仲贤,身后还跟着按察司管办案的第三门主使欧阳谦。
单青云暗自思忖,这是什么大事需要他俩都来商议?
她爹看到她,神色也有些微的不对劲,虽然她升至秋毫馆不在她爹的掌握中,在官场上相见,也不至于会像此时此刻额间面露难色才对。
各人都坐下,小官们奉上茶水,关好门,今日主持的司律同僚便起身说道:“次司大人先前提过的新法,下官们已拟成初案,关于北梁女子戌时后出门之规定,拟案如下。”
单青云一听,便觉得此事不对劲,她不禁抬眼看了看父亲,她父亲正细细吹着茶水,冷漠无声,这法是她爹提的,必是盛英那事引发的后果。
“其一:凡北梁在籍登记之女子,戌时后,不得擅自出门,违者罚以家中监禁,在家由父兄弟监督,违令甚者罚以七日牢狱惩戒。
“其二:若有急要事件,在家者须由父亲或兄弟陪同出门,出嫁者则须由丈夫或儿子陪同,若父亲、兄弟、丈夫、儿子因事、因疾不能出门者,则女子必取得父亲、兄弟、丈夫、儿子同意后,方可出门办急要事件。
”其三,节假游庆之日,女子不得单独出门……”
“够了!”单青云一声怒吼,司律的声音渐渐没去,满屋人的视线全落在她身上,她整了整自己的表情,面皮却有些怪异之感,续而问道:“怎么女子出门这等平常事,如今也要由国家法律来管制了?”
单仲贤沉着声音教训道:“此是为了北梁女子之安全大事,你一个刚入馆的小辈,对国法之事不甚了解,就别插嘴了。”
“女子安全,不该是以加大惩罚侵犯女子的罪人来保障么?不该是消除世间罪恶来维护么?让女孩子们全都窝在家里,这等削足适履的律法,在这桌上有什么讨论价值?”
这单大人和小单大人在桌面上争锋相对,其余人等都摸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皆埋头不语,不作声响。
单仲贤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了些,重重呼出一口气,续道:“天都黑了还往外头跑的女人,不知检点,自当有律法管制。”
“天都黑了,还往外头跑欺负女人的男人,更该有律法管制!依青云拙见,让男的都锁在家里,外面的女人不就都安全了吗?我看这律法,该让男人们不出门才对。”
“放肆!男人外出劳作,保家卫国,巡防营都是男人在守卫雍京,规则秩序,哪里离得开男儿?”
“那么,朝廷,家庭,这世间的男儿,给过女儿劳作、考功名、挣军功的机会吗?”
“女儿们天生体格孱弱,见识短浅,做不好,何须要给?”
“做都不给机会做,如何知道做不做得好?况且有些人的女儿,不是已经证明了可以做好吗?”
单青云一句话戳到了单仲贤肺管子上,戳得他出不来这口气,一旁欧阳谦见单仲贤拳头都拽紧了,立马出来打圆场道:“贤侄,这据理力争的样子确实有乃父之雄风啊。
“不过秋毫馆毕竟不是争执男儿与女儿这等问题的地方,男儿主外,女儿主内,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天生如此,没有什么可争议的。
”现今的问题是,女儿们晚夜出门太容易出事了,良家女子,也没几个天黑了还在外头晃荡的,依青云之见,这怎么办,才能让北梁家里的女儿知其利弊,安全处事,不至于落得个嫁不出去的下场?”
“欧阳大人此言差矣,首先,女儿家们只要有机会,自会光彩出众,不落男儿后,这点,单大人可是最清楚了。其次,既然良家女子天黑了不会在外头,这新法便是不必要立,女儿们自不会出门。
“不过恕青云直言,历朝历代盛世都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没听说过不让出门的。且维护女子之安全,自然是从源头断绝犯罪,岂有把女儿家锁在家里的道理,若不从重处罚轻薄女子之人,不教育男儿们如何尊重女子,而是让女儿家不出门,那罪人闯进家里来,还不让出门,这新法岂不是活活把人憋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