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白拂雪发现,身有异状的并非齐大公子一个。
从他口中喷血开始,便如多米诺骨牌一般,舞台底下接二连三传来成片的杯盘倾倒之声。
只见台下的众客人皆战战巍巍的撑着桌子,晃悠悠站立起,一脸毫无半点血色,双目无神。
待得人们渐渐回神,只觉方才琴音催的人肝胆欲裂,纷纷身体颤若筛糠。
他们忍不住抬头,用惊恐的眼神凝望了上头的白拂雪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垂下头,缩起脖子,仿佛见了什么自地狱爬出的恶鬼。
只觉膝盖一软,若非强撑着桌面,支撑身体,已几欲跪倒在地。
后排一个灰衣垂髯的汉子猛地尖叫一声,紧紧捂住耳朵,仿佛那催人肝胆的余音仍缭绕在耳边。
他突然泪流满面地转头就朝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又哭又笑地在口中大喊道:“啊!娘!孩儿悟了!孩儿悟了啊!孩儿对不起您,孩儿不该贪图美色,日日流连瓦舍,孩儿此后定当断情绝性,奋发图强一心修行!”
“哈,哈哈哈哈哈……娘!儿子不孝!”
“哇呜呜呜,爹……爹!孩儿今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娘子,娘子呐!是相公我对不住你啊!呜呜呜……”
自他之后,引得无数人效仿,一个个状若疯癫,捶胸顿足一番,便开始鬼哭狼嚎着往外奔逃。
似乎生怕再晚一秒,就会被台上那“琴魔”吞噬入腹,连骨头渣子都不给自己剩。
惟有坐在舞台上琴案后的白拂雪,一脸懵逼。
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
我是谁?我在哪儿?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奔逃如溃军的男人们,急急往门外跑去,听到他们此后要断情绝爱的言论。
白拂雪正心说,哥们不至于,不至于。
这群人怎么忽然发疯了呢?
自己不过只是弹的有些难听而已,哪里有这么大的威力?
怎么都到断情绝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地步啦?
“哈哈哈哈哈——”
一阵渗人的大笑突兀响起,吓得白拂雪本搭在琴弦上的手,都不禁一抖。
见前座的那位齐大公子满目精亮,眼中血丝密布,他一抹嘴角残留的鲜血,却似毫不在意。
忽如疯癫的仰头连连大笑数声,只见眼前一柄寒光闪过。
那齐大公子已不知从何处拔出寒光凛凛的匕首,一把扯下头顶金冠,长发倾泻,将散下的长发用匕首一割,将半截断发扔落在地。
紧接着,齐大公子一甩袖袍,转身大步离去,同时摇头晃脑地大笑着念道:“一朝春尽红颜老,断绝三千烦恼丝。身陷孽海一百载,今日方知我是我啊!从此往后,世上再无齐连翔,只有色空和尚,哈哈哈!各位施主,贫僧色空去也,去也!”
不至于,哥们,这就真不至于啦!
“哈哈哈!”
白拂雪搭在琴弦上的手指再次一颤,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抚须大笑,道:“原来这世间红尘万丈,不过皆红粉骷髅。哈哈哈,贫道今日断情,自取道号绝情子!诸位,今绝情子去也,去也!”
不是,我说你们这是怎么啦?
这玩意还带传染的吗?
白拂雪双手放到琴案下的大腿上,交错握着,意识到好像自己搞砸了。
于是偷偷往后台一觑,发现后台底下的龚姐亦是一脸惨白,双目无神。
察觉到白拂雪的视线,慌张与“她”对视一眼,望着奔逃的人群面如死灰。
白拂雪顺着她视线看去,见跑得最快的,即将跨越门槛跑出去,立时醒悟。
不对呀,他们这么一跑,是不是没给钱?
呃……没给灵石?
白拂雪看着底下杯盘狼藉,桌椅倾倒的模样,想自己不会没赚到灵石,最后还要倒赔吧?
不行!
白拂雪只要一想到当初大自然的馈赠,顿时恶向胆边生,一手从大腿上拿起来,手指一挑中间那根琴弦,顿时满室回荡一声铮鸣。
“铮!”
听到琴音再起,那最先逃跑的男子,眼见即将跨过门槛,逃出生天,只需小小半步,马上就要离开这魔窟。
他甚至能瞧见街上璀璨灯火,与斜对面万宝阁金光灿灿的招牌。
岂知那道小小门槛,竟是天堑一般。
随琴音再起,他身体如连锁反应,再次猛然一抖,只觉降落下一座大山,径直将他压倒在地。
他对着门槛,仿佛是在对着自由与希望,竭力地伸出手,欲要抓到它,口中如破风箱般发出无意义的嘶哑呻吟,可却全然无济于事。
完了!吾命休矣!
娘,爹,夫人,孩子,可恨我虞某人不该贪花好色,今日竟遭琴魔夺命,怕是将命丧于此!
孩子他娘,我床底下还藏有一个储物袋,里面是我偷藏的私房,你们就此分了吧。
千万不要来给我报仇!
好好活着……
这般在脑中想着遗言时,他尚不及泪眼婆娑,陡然眼前弹出两个白色大字——
“灵石。”
灵石?
被琴音再响压倒在地,再无法奔逃的众人见此二字,如见救命稻草,喜极而泣,纷纷争先恐后地摸出自己的储物袋与储物戒,或是乾坤袋等空间宝物。
将装有灵石的袋子与戒指双手奉上,连连口称,“求魔君饶命!求魔君饶命则个!”
魔君?
白拂雪不知自己怎么就成魔君了?
算了,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只要他们给灵石就好。
白拂雪当初尚未筑基,没有神识,但曾看过青霜破开乾坤袋与戒指等空间宝物的禁制许多次。
今次他不知缘何,灵机一动,神识附上己身的灵力,果真顺利穿越禁制,钻入其中,但白拂雪也不知合欢宗怎么收费,不过曾听覃香镇的郝老板说,百花阁收费挺贵的。
害怕这次自己收少,到时候让自己补就亏了!
白拂雪也不全拿,毕竟刚才他还听人哭喊妻儿老小,人家有家人要生活的嘛!
因此,白拂雪自认好心地每人只取了他们储物空间中的一半灵石。
既能令他们少来合欢宗的百花阁消费几次,让他们引以为戒,远离黄赌毒。
又不至于让他们无法生活,同时百花阁表演才艺的人也赚到了灵石。
简直是三全其美!
白拂雪暗暗在内心,为自己的机智点赞,一边用神识操纵着一堆堆灵石飞到舞台上,渐而已堆成一座蓝莹莹的小山丘。
当收取了最后一人的灵石后,众人眼前蓦的现出一个白色“滚”字。
众人只觉背脊上压力骤消,回首望去,那可怕的“女琴魔”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座足有两人高的中品灵石堆,若放在外面必定遭人疯抢。
但此刻却没一人胆敢上前,忍住诱惑,埋头就朝外跑去。
那当先一人,已跑出百花阁的门槛,望着幽蓝的天幕繁星点点,回首一望接二连三跑出的人群。
不禁喜极而泣,朝天仰头大笑道:“哈哈哈哈,我虞某人活了!活了!哈哈哈!”
引得街上众人纷纷侧目,但接下来百花阁内跑出的人纷纷和此人如出一辙,令人摸不着头脑。
众人细问,方知百花阁内新来一位琴魔,竟化作白衣少女模样,其琴音如摧枯拉朽之势,直令人肝胆欲裂。
一夜之间,“白衣琴魔”之名,传遍凌波渡。
并随着来往客商,辐射往更远的地方,让人如雷贯耳。
且说这头,白拂雪抱着琴跳下舞台,给尚未回过神的龚芝香眼前写字,“龚姐,灵石收了,记得给我算分成。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也不管龚姐同不同意,白拂雪已放下那张琴,飘然回到自己的小院。
丝毫不知后台众人,依旧两股战战,正彼此争论着墨竹生究竟是不是玄月门派来破坏百花阁生意的奸细?
但再看舞台上堆满的灵石,几乎无处下脚。
又十分不确定,如果墨竹生是玄月门的奸细,为什么要帮他们赚灵石?
玄月门会收这样的人吗?
龚芝香往下一按手,按下争论不休的众人,眼神凝重地回头望了舞台上的灵石堆一眼。
又回头冲众人吩咐道:“我先发信回合欢宗,询问这墨竹生究竟是何来历?此子分明男扮女装,修为也看不透深浅。不过此子琴音可怖,在宗内回复或派人来处理之前,大家万事小心,以后尽量离离园远一点,不要去招惹他。”
众人连连点头,那锦绣突一皱眉,确认问道:“龚姐,你确定墨竹生是男扮女装?”
见龚芝香点头,她犹疑道:“所以也可能不是玄月门的奸细,玄月门不收男子。”
但她身旁另一个小丫头不服气,嘟起嘴道:“那也不一定,说不准是玄月门花灵石雇的,或是又派出什么圣女,勾引他谈恋爱,故意来捣乱!”
众人闻言,纷纷谓言之有理。
锦绣与龚芝香对视一眼,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约束众人尽量离墨竹生居住的离园远一点。
白拂雪回到自己居所的小院,又恢复了白天早晨练一套剑法,然后打坐,忘情诀打卡,练习使用神识的日常。
这几日龚姐也没在弟子玉牌上留言给自己,让自己登台表演。
白拂雪初来乍到,也不知具体百花阁多久时间,表演一次。
不过按二十一世纪的记忆,想来这种灰色产业,肯定是常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必然不可能天天都演,否则哪里有那么多节目来表演?
客人不得看腻了。
可惜筑基之后,白拂雪就忘记饿了。
足足三天,白拂雪总感觉自己哪里不自在,但一时间又说不出来。
直至深夜,躺在床上,白拂雪有些失眠,才恍然想起自己这三天,加上御剑在海上的两日夜。
居然一口饭都没吃过,自己竟然也不觉得饿。
自己还算是人吗?
白拂雪怀着疑惑,来到百花阁内的食堂。
食堂是一间宽阔的长条形大厅,都是采购的新鲜灵菜、灵兽肉,并雇佣有专门的灵厨。
此处的食堂是饭菜自取,用小碟子或小碗已经由灵厨分好,放在一条长桌上。
想吃什么,只要像学校食堂一样,拿到自己托盘里。
不过前方也有一个柜台,可以选择单独给灵石,让灵厨开小灶。
白拂雪在食堂内,围绕长桌转悠了一圈,他大约来得比较早,此刻食堂内并无什么人影。
遗憾的是,白拂雪看到没有云豚肉。
想来应是凌波渡靠海,食堂内的肉菜以鱼虾贝类居多。
白拂雪拿了一盘清蒸的海鱼,还有一碗青菜豆腐,独自端着托盘到角落里一张桌子上默默吃饭。
他正吃一半,听到外面传来莺莺燕燕的嬉笑声由远及近,但一走进门槛,白拂雪感觉到他们的视线,陡然默契地变得安静。
白拂雪也不知他们为何表现出很害怕自己的模样,估摸是自己琴弹得不好?
或是自己新来的,当晚又赚了不少灵石,所以职场霸凌?
管他的,只要不来打扰自己就好。
白拂雪对他们时不时偷瞥来,又迅速收回的眼神,视若无睹。
默默吃着自己的饭,吃完后就将托盘放到回收的位置,独自离去。
他漫步走着,但耳闻随着他离开,食堂内再次响起人声,有一个少女道:“终于走了,吓死我了!龚姐说他是男的,好像真的是耶?女孩子除了玄月门,会穿那么素吗?你说他真是玄月门派来破坏我们生意的奸细吗?”
“嘘!小游,他还没走远,噤声。”
“哎呀,我这么小声,他听不见的。”
白拂雪即刻脚步顿住,不禁皱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短时间就暴露了!
低头检查,看到自己照常穿着耐脏的一身束腰黑衣,头发只扎了个马尾。
糟了!
只想着走不了太远,就是去食堂吃个饭,出门只染了头发,忘记换衣服、打扮了!
白拂雪立即低头,快步走回自己暂住的院子,却见门口立着一个婀娜丰满的女人,正要敲门。
见了白拂雪从旁走来,目光流转,递给他一个墨绿的袋子,道:“这是那晚你分成的灵石,点一点。”
白拂雪打开点了点,大约只有两百块中品灵石左右,心道合欢宗的抽成可真黑啊!
不过买地图玉牌倒是足够了。
白拂雪将灵石收入自己的乾坤袋中,把那墨绿小袋子还了回去,向龚姐道了声谢,却见她并没有走的意思。
眯起眼,试探问道:“墨仙子,你去了哪里?”
白拂雪写字,回她,“吃饭。”
龚姐抱着胳膊,笑着“哦”了一声,冲院门扬了扬下巴,问道:“我能进去坐坐吗?”
白拂雪方才听食堂内的人说话,大约知道自己暴露了,于是颔首,推开门,侧身请龚姐进来。
谁知她刚一走到院中,也不见有什么动作,身后的木门“嘭”地一声紧紧关阖上,天空升起一道青色光幕,似将整个小院笼罩。
龚芝香站定在梨树底下,浓荫洒在她面庞上,投来几抹阴影,伴随她凌厉的目光,显得整个人气势凌人。
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来我凌波渡百花阁,这等小地方有何指教?”
龚芝香不信任合欢宗回复的墨竹生这位弟子玉牌与对应魂花无误。
能屏蔽弟子玉牌与魂花的手段虽然罕见,但并非没有,也许他们半道劫了真正的墨竹生,尚没有杀她!
正这般想着,见白拂雪幽幽一叹,解下脑后的发带。
龚芝香不明所以,但哪怕她常年待在百花阁,虽然只结了个下品金丹,好歹也还是个金丹。
在她进门时已暗中掐诀,一条浅红绫带即刻浮现在她胸前,浑如游龙,在她身前游动不已,做出防御之状。
但龚芝香不见对面的“墨竹生”掐诀,他只是冲着小池塘招了招手,一股水流已凭空而起。
龚芝香倍感诧异,见这股水流并未攻击自己,而是向“墨竹生”于半空流淌去。
那水流在他头发上一冲,显露出本来的白色,随即带着墨迹洒落在他脚周围。
听白拂雪嗓音清朗的自报家门,道:“在下白拂雪,的确是合欢宗弟子。因在外仇怨良多,蒙宗主之恩,施法让弟子玉牌真名隐没。没想到惊扰了龚姐,抱歉。”
白拂雪拿出自己的弟子玉牌,手指在显露名字上一划,露出真名,然后用神识飞到龚芝香面前。
龚芝香都不敢接,见玉牌上真名变幻不定,但她一个下品金丹,都没见过宗主的面呢!
哪知是不是宗主施的法?
不过白拂雪……
哪怕就连凌波渡这个小地方,龚芝香都如雷贯耳,她见白拂雪又摸出一根毛巾擦了擦脸,将脸上伪装彻底擦去,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面孔,再配上一头白发。
没错了,是本人!
龚芝香哪怕只看过话本子,没见过白拂雪本人,但立即就深信不疑了!
不由收起自己的法器,惊呼一声,“你就是那个,那个话本子里那个,白拂雪?大将军?”
妈耶!
凭大将军的美貌,都不需要表演,光是往那儿一坐,高低都得是个花魁,怎么不去无双……
哦,大将军和无双府有仇不能去!
怎么不去太虚镇,或是铸剑城呢?
她们凌波渡这座小庙,怎么容得下这尊大佛?
白拂雪收回自己的玉牌,扶着额头,对她问东问西,感到苦恼。
见龚姐立即失去了警惕,跑上前来,脸色通红,摸出一本话本子,道:“哎呀,大将军签个名呗,我是你的粉丝!话说你怎么会来凌波渡?还有还有,你和皇上是真的吗?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凡人守寡呢?我们修真界这么多青年才俊,您考虑考虑呗。”
“不签名,不是真的,没有守寡,不考虑。谢谢。”
白拂雪推拒开她递来的话本子,果不其然蓝色封皮上,底下作者名“提笔皆桃花”。
可真是自己的好徒弟!
她的话本子真是远销四海。
岂知龚芝香目光精亮,却完全不在乎白拂雪说什么,反而冲他挤眉弄眼一笑,“哎呀,我懂,大将军您害羞嘛。”
她此刻脑子飞速转动,立即了悟,为何那晚白拂雪打扮那么素。
不是因为他是玄月门的奸细,更不是被什么玄月门的圣女勾引来搞破坏。
也许是大将军不会打扮?
这就说得通了!
一时,龚芝香凝望着白拂雪,双目明灿。
心说自己近距离,可以任意摆弄、打扮大将军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于是收起话本子,连连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大将军我不会透露您的行踪的,以后您交给我来打扮,保证不会有人看出来!”
“就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龚芝香竖起小拇指,偷偷低声道:“大将军您以后别弹琴了……”
嗯?
龚芝香又害怕打击白拂雪的自信心,只能委婉道:“您的琴不大适合我们百花阁,让客人有点……有点……”
她此刻绞尽脑汁,终于片晌想出一个形容词,“让客人不太有世俗的欲望。您也许不知,我们百花阁酒水、菜肴赚得不多,主要收入来源,还是靠客人长期来此双修。”
孰知,白拂雪眼睛一亮又倏地一暗。
自己的琴可以让人没有世俗的欲望?
唉,早知道自己有这本事,当初在凡间,就该天天弹琴给狗皇帝听。
这样他就不用折腾自己了。
因此,白拂雪心中满是懊悔。
可龚芝香不知白拂雪心中所想,还以为因自己的话,让白拂雪感到失落。
懊悔不迭,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急忙安慰他道:“大将军没事,您弹琴不行,我们可以试试别的呀?”
“别的?”
“管鼓萧笙,百般乐器,总有一样适合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