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三刻的冷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萧煜玄狐裘的毛边上。
他踩着承禧宫结霜的青石板,靴底碾碎了几片枯荷——这原是苏映瑶前世最爱的景致,她总说“残荷听雪比盛荷更有风骨”。
李公公提着宫灯的手直抖,灯穗扫过朱漆门柱时蹭下块漆皮:“陛下,陈嬷嬷晌午才来收过炭盆,说娘娘搬去墨府半月,这殿里的帷帐都收进樟木箱了。”
萧煜没应。
他望着空荡荡的妆台,青铜镜蒙着层薄灰,镜沿还卡着半枚褪色的绢花——是苏映瑶前世亲手做的,那年他去御花园赏梅,她追出来要替他别在衣襟上,他嫌花色素淡,随手搁在了妆台。
“啪嗒。”
他的指尖抚过金凤衔珠簪的插槽,那是苏映瑶入宫时苏家送来的陪嫁,前世她总说“皇上嫌我素净,我便戴得热闹些”。
可他从未留意过,这簪子的金叶纹路与苏家祖宅影壁上的云纹竟如出一辙。
“陛下可要瞧瞧暗格?”陈嬷嬷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这位在承禧宫当差二十年的老嬷嬷,此刻裹着灰布棉袍,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娘娘走时说,若有人来寻,便提提她抄的偏方。”
萧煜的手顿在妆台右侧的雕花处——他记得这暗格,前世苏映瑶总说里面收着《女诫》批注,他嫌她迂腐,从未看过。
此刻暗格被陈嬷嬷推开,露出半本泛黄的《药典》,残页边缘还留着墨渍,正是他昨夜在御书房攥碎的那半页。
“这方子治的是先皇后的旧疾。”陈嬷嬷走近两步,袖口沾着承禧宫特有的沉水香,“娘娘说,当年先皇后咳血,太医院开的方子总差一味引子。她在佛堂抄经时听老尼提过,便日日去御药房翻典籍……”
萧煜的指尖在残页上发颤。
前世他总觉得苏映瑶抄经是作秀,却不知她抄的不是《女诫》,是《千金方》;他嫌她总往御药房跑是攀附太医院,却不知她是在替先皇后找救命的方子。
“娘娘还说,这《药典》抄完该呈给陛下的。”陈嬷嬷的声音突然哽住,“可那年陛下说她‘心思深沉’,将她的药罐摔在承禧宫阶前……”
廊外忽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赵侍卫的玄色披风撞开垂花门,他腰间的佩刀擦着门框发出锐响:“启禀摄政王,又逮着个穿司礼监服饰的。”
声音飘得很远,却清晰撞进萧煜耳中。
他踉跄着扶妆台,鼻尖突然涌上来世熟悉的沉水香——前世苏映瑶总爱在承禧宫点这种香,他嫌味道淡,命人换了龙涎香;今生她搬去墨府,倒连这香都成了承禧宫最后的余韵。
“王爷该去更衣了。”
另一道声音从宫墙外传进来,是苏映瑶的。
萧煜猛地抬头,承禧宫的飞檐外漏出点灯火,像是墨府东院的方向。
他想起昨夜御书房外,她披着墨羽寒的大氅,鬓边银蝶簪缺了半片,却比前世戴满翡翠时更亮。
“夫人今日批的河工文书,比本王早了三个时辰。”墨羽寒的笑声混着风声传来,“漕运司那笔贪墨,连本王都差点漏了。”
萧煜攥紧《药典》残页,指节泛白。
他忽然想起素绢上那幅画——苏映瑶站在河工司碑前,银蝶簪的断口闪着光。
前世她总说“妾不懂朝政”,原来不是不懂,是他从未给过她懂的机会。
“陛下。”李公公的宫灯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褪色的《河图》上,“该回御书房了,明日早朝还要……”
“闭嘴。”萧煜打断他。
他望着妆台暗格里的《药典》,忽然想起前世苏映瑶咽气前,手里攥着半片银蝶簪。
那时他在柔仪殿陪表妹赏雪,是李公公来报的信,说贤妃“去得很安静,手里还攥着块碎银”。
“陈嬷嬷。”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她……搬去墨府那日,可曾说什么?”
陈嬷嬷抹了把眼角:“娘娘只说,承禧宫的雪,以后不必扫得太干净。”
萧煜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听见墨府方向传来门闩轻响——是苏映瑶和墨羽寒回房了。
他摸出袖中那截断簪,断口处的胭脂香混着《药典》的墨香,像根细针,一下下扎着他心口。
晨光初现时,萧煜站在御书房的《河图》前。
墨羽寒呈上的《河工日志》摊开在龙案上,扉页“敬献墨王妃苏氏指正”九个字力透纸背。
朝阳透过窗纸,将《河图》上的黄河支流照得发亮——青瓦白墙,三进院落,正是苏家祖宅的布局。
他的指尖划过扉页,残留着苏映瑶的墨香。
忽然听见承禧宫方向传来扫帚声,是刘宫女在扫雪。
她的竹扫帚刮过妆台旁的青石,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碰着了什么金属物件。
萧煜望着窗外泛白的天空,忽然想起苏映瑶前世常说的话:“雪落得再厚,底下的东西终究会露出来。”
他不知道的是,刘宫女的扫帚尖此刻正挑开一层薄雪,露出半片银蝶簪——断口处还沾着极淡的胭脂,在晨光里泛着幽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