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响第一声时,萧煜按在何太监腕上的指节泛着青白。
龙案上烛芯“噼啪”爆响,溅起的火星落在他攥着断簪的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何太监袖中那方密报边缘洇开的墨迹,正随着老太监发抖的手腕,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陛下饶命!”何太监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这是今日未时三刻,暗桩从摄政王府偏门递来的……”
萧煜没接话,只是用断簪挑开密报封口。
羊皮纸展开的瞬间,一张素绢从夹层滑落,落在他龙袍前襟上。
那是幅极小的仕女图,笔锋却极劲。
画中女子立在青石碑前,月白锦裙沾着新泥,鬓边银蝶簪缺了半片翅膀,正与他袖中那截断簪严丝合缝。
她身侧立着玄色大氅的男子,指尖虚虚护在她后腰,分明没碰到半分,却叫整幅画都浸在暖融融的烟火气里。
“河工司新碑。”萧煜喉间发涩。
前世苏映瑶跪在承禧宫炭盆前抄经时,他也曾见过这样的烟火气——不过那时她鬓边是皇后赏的翡翠簪,炭盆里的火星子溅在她腕上,她咬着唇不吭一声,只把染了墨渍的疤痕往袖底藏。
“这是赵侍卫故意泄露的?”他突然捏紧素绢,断簪尾端的银蝶翅尖扎进掌心,“那墨府暗卫号称铁桶,怎容得你们的人近身?”
何太监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奴才也是刚得信儿……赵侍卫今早给马厩换草料,那幅画就夹在草堆里,还压着块墨府的玄铁令牌……”
萧煜霍然起身,龙袍扫落半案奏报。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前世苏映瑶咽气前,床帐外也飘着这样的冷白天光。
那时皇后端着参汤站在廊下,说“贤妃累了,莫要吵她”;而他站在门槛外,看着她腕上的疤痕被冷汗浸得发白,终究没敢跨进去。
“起驾承禧宫。”他将素绢塞进袖中,断簪扎得掌心生疼,“把御书房的《河图》拓本带上。”
墨羽寒的密室里,炭盆烧得正旺。
苏映瑶将染血的账册按在西疆地图上,烛火映得她腕间淡粉疤痕发亮。
“赵将军说,最近西疆商队运的不是盐铁,是带倒刺的车轴。”她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玉门关,“李尚书当年就是用这法子,把兵器拆成零件混进粮车。”
墨羽寒突然覆上她手背。
他掌心带着常年握兵符的薄茧,擦过那道疤痕时轻得像片雪:“你我联手修了三年河工,挖的不只是河道。”他另一只手拿起案头的河工图,指腹点在黄河支流的标记上,“这些新修的水闸,战时能截流断敌,平时能运粮通商。”
苏映瑶抬眼望进他深潭般的眼底。
前世此时,她正跪在承禧宫佛前抄《女诫》,墨羽寒则在三十里外的边境杀退北戎十万大军。
那时她总觉得,这摄政王的玄色大氅上永远沾着血,直到重生那日,她在御花园井里找到自己的骸骨——肋骨间插着半柄断剑,剑鞘上雕着墨府的玄铁云纹。
“王爷。”她抽回手,将账册锁进檀木匣,“赵侍卫那边该有消息了。”
话音未落,密室门被叩响三声。
赵侍卫的声音混着风雪灌进来:“王妃,马厩逮了个生面孔,怀里揣着给陛下的密信。”
墨府马厩的草垛旁,萧煜的暗探被按在墙上。
赵侍卫的刀尖抵着他喉结,玄铁甲片擦过草屑发出沙沙声。
暗探的密信掉在地上,“先皇后骸骨”几个字被雪水浸得模糊。
苏映瑶提着羊角灯走来时,他突然哭嚎:“娘娘饶命!是陛下说……说先皇后死得蹊跷,要奴才找……”
“闭嘴。”苏映瑶蹲下身,拾起那张纸。
前世先皇后确实死得蹊跷——她中毒那日,苏映瑶奉皇后之命送了盏百合灯;她断气前,手指死死抠住苏映瑶的衣袖,指甲里塞满了灯油。
后来萧煜把灯摔在承禧宫,碎瓷片扎进她脚腕,血把青石板染成了紫。
“赵将军。”她将纸按进赵侍卫掌心,“告诉他,有些真相,见了光比埋着更疼。”
暗探被拖走时,她望着他背上的雪渐渐融化。
前世此刻,她也在等这样的雪——等雪化了,皇后就会说承禧宫的梅花开了,让她去折枝,然后推她掉进冰湖。
可今生,她站在墨府的马厩里,袖中还留着墨羽寒掌心的温度。
承禧宫旧寝殿的妆台暗格里,萧煜的手指在发抖。
他翻出那本《药典》时,霉味呛得他眯起眼。
泛黄的纸页间,半片银蝶簪正压着张残笺,朱砂写的“萧煜,你错过的不是我的贤德,而是我想要的安稳”还带着毛边,边缘的血渍已经发黑——那是前世他摔碎百合灯时,她脚腕被扎破的血,顺着袖管滴在簪子上。
“陛下。”随侍的小太监举着烛台凑近,“这妆台暗格的锁……像是新撬的。”
萧煜没应声。
他望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忽然想起昨夜何太监说的话:“摄政王妃今晨献铜钟,敲了九下,每下都震得承禧宫的铜铃响。”前世苏映瑶也敲过钟——她替皇后祈福时,敲了九九八十一下,钟声里混着她腕上疤痕被炭火烧焦的味道。
“把《河图》拓本展开。”他将残笺贴在胸口,“对着墙上那幅。”
宦官们手忙脚乱展开卷轴时,萧煜忽然屏住呼吸。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他与残笺的影子投在墙上的《河图》上——画中黄河的支流处,隐约显出另一幅轮廓:青瓦白墙,三进院落,正是苏家祖宅的布局。
三更时分的御书房,墨羽寒的玄色大氅带起一阵风。
他将《河工日志》拍在龙案上,封皮上“墨羽寒”三个字力透纸背。
萧煜盯着那字迹,忽然听见殿外传来苏映瑶的声音:“王爷,您该休息了。”
“臣替王妃送河工进度。”墨羽寒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陛下若要看,臣陪您翻。”
萧煜抬头时,正见苏映瑶站在殿门外。
她披了件墨羽寒的大氅,发间银蝶簪缺了半片,却被月光镀得发亮。
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投在墙上的《河图》拓本上——恰好与苏家祖宅的轮廓严丝合缝。
“原来如此。”他突然笑出声,指节捏得“咔”响,“先皇后说‘苏墨制衡’,你们倒好,直接把苏家和墨府的根脉,都织进这张河工图里了。”
苏映瑶没说话。
她望着萧煜掌心攥碎的《药典》残页,忽然想起前世此刻,她也站在御书房外——那时皇后说皇帝要见她,她捧着刚抄好的《女诫》等了整夜,直到黎明时分,萧煜的贴身太监出来说:“贤妃不必等了,陛下在柔仪殿。”
“王爷。”她对墨羽寒伸出手,“该回府了。”
墨羽寒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来,像团烧得正旺的炭。
萧煜望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素绢上那幅画——苏映瑶站在河工司碑前,鬓边银蝶簪缺了半片,却比前世戴满翡翠时更亮。
更鼓敲过五下时,他摸出袖中那截断簪。
断口处还沾着苏映瑶今生的胭脂香,混着前世的墨渍与血味,像把钝刀割着他心口。
原来他错过的,从来不是什么贤德。
是那个跪在炭盆前抄经的姑娘,是那个在冰湖里冻得发抖的姑娘,是那个捧着《女诫》等了整夜的姑娘。
是他的映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