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跑过来,因见刘岐也在,脚步不由慢下。
刘岐脸上原就有笑,此刻将这笑意变化成温和长辈颜色,因确实缺乏经验,导致略显僵硬刻意,却也显出另一种心诚努力。
小鱼犹豫一瞬,从身前抱着的匣子里拿出一颗糖,递向那笑容刻意之人。
刘岐颇感意外,弯身接过来的瞬间,只见侄女随后便将整只匣子双手高高捧起递出,如上贡:“少主,吃糖!”
待遇如此天差地别,自己好似成了试毒者,刘岐对着那只被少微接过的糖匣哀叹一声,眼底笑意却不减反增,待直身之际,随手将饴糖向上一抛,仰头接住,糖入口,心情明朗。
转头向少微道:“毒已试罢,未见身亡,请山君安心尝用。”
说话间,刘岐笑容粲然,原本轮廓流畅的侧脸因含着饴糖而见一处鼓起。
少微盯着那一处脸,疑心此人有得意促狭之嫌,舟中意外碰撞不免再次浮现脑海,心内一时又觉天惊地动,少微表面保持从容,扭转过头,塞硬糖入口,狠狠嚼碎,欲以嘈杂嚼糖声化作凶猛小兵,好强行将那丢人画面从脑子里押走,打入天牢禁锢,再不许回想起来。
然而糖嚼得粉碎,画面却也粉碎般荡开,从脑子里四面八方喧嚣逃遁,钻进心里,窜入口鼻,难以捉拿,既可恶恼人却又古怪地与饴糖的清甜气味混淆难分。
手中拿着那柄桃木小剑的凌从南,目光在两个吃糖的人中间来回一遭,微微露出笑意。
刘岐弯下腰,问眼前小孩:“小鱼是否愿意赏光,也与我说一说话?”
侄女分糖的待遇悬殊,乃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除开未能在小孩子脑海中留下记忆的幼时相处,他与虞儿今次不过第二次相见,小小孩童忽然得知沉重身世,总归需要时间接受,今次未再鬼哭狼嚎视他为贼,已经很值得欣喜。
面对这份邀请,小鱼沉默一下,仰头请示看向少主。
少微颔首,小鱼才道:“好吧。”
叔侄二人去往亭中说话,凌从南将小剑收入袖中,抬手向眼前少女施礼道谢。
“你们不必再三谢我。我原本并无相救收留之心,一切乃是小鱼自救。”少微坦诚之余,拿出少主长辈派头:“这份谢意你们收好,往后拿来善待小鱼即可。”
“是,虞儿她吃了许多苦,我与思退自当善待弥补。”凌从南温声道:“然而接下来这段时日,也仍需灵枢侯将虞儿收留,虞儿身份特殊,君侯此举亦担有杀身之险,这份恩情我等必当铭记。”
罪多不压身,从不将此类杀身之险看在眼中的少微不耐烦再推却多言,而看着眼前温善少年,她只觉其人模样同自己想象中天差地别。
五官细辨之下,依稀能看到长平侯的影子,但其气质既不似将门之后,也不像身负血海深仇之人,温和淡然,似食草白羊。
少微早已认识到世人性情天差地别,但依旧因此感到困惑,长平侯当初的抉择至少是出于维护自己的道、必然也有过许多挣扎权衡,却不知这位凌家公子又有过怎样权衡,竟修得如此出尘气态。
她看着凌从南,凌从南也在望着她,几分好奇仰慕地道:“听闻君侯有沟通天地鬼神之奇力……”
二人这厢寒暄说话,亭中小鱼坐得端正,听眼前尚且不熟的叔父同自己套近乎。
因察觉到侄女待自己不再一味排斥,说到后头,刘岐有借坡下驴之势,小声提议,试图里应外合,让侄女帮自己多多留意少微情绪,不料侄女立即翻脸:“通敌乃是死罪!我才不要背叛少……”
刘岐立即倾身捂住侄女只欲自证清白而不顾他死活的嘴,另只手做出嘘声动作,一面留意少微是否朝这边看过来。
买通侄女计划失败,险惊出一身冷汗的刘岐铩羽而归,于一个时辰后,被家奴带离桃溪山庄。
马车里,凌从南说起自己与小鱼都说了些什么,末了笑着道:“年岁虽小,却颇为机警,有主意有戒心,不算很好说话……除了样貌,其余倒不似兄嫂。”
“这样很好。”刘岐道。
“是,这样才好……”凌从南声音微低:“只是必定吃了许多苦,才会长成如此不好欺负的性情。”
“思退,我此前劝你放下仇恨,是因旧事已经铸成,无法更改,亦是认定这条路走不通,便只想让你尽量安稳些活着,不欲你背负如此重担,赴此刀山火海,枉送性命……”
凌从南看着隔案盘坐的刘岐,几分惭愧:“但你做得很好,是我所不能够想象的……而我今日见到虞儿,方才体会你所求之事并非没有意义。”
旧事已不可改,无辜稚童遭受的伤害却仍在继续,那份冤情将持续迫害追杀这个孩子,世人会永远将她的父母视作死有余辜的反贼。
纵然他可以放下隔绝一切,却终究不可慷他人之慨,今日对上那双与兄嫂神似的鲜活眼睛,他实在无法对那个孩子说出放下一切的劝言。
刘岐道:“虞儿记不得幼时事,终究不会沦为我这般模样,她可以放下这仇恨,从南,你亦可以安心放下。”
凌从南怔住,只见刘岐眼里有些笑:“待我了结此事,从此天高海阔,你和鱼儿便都自由了。”
凌从南眼睛微红,思退要的放下是了结后的放下,而并不再要求他一并背负这份仇恨,竟选择了体谅他的选择,代替他去了结一切,给他完整意义的自由。
同在武陵郡刚重逢时不一样了,思退如今不惧独行,又许是有了真正同行的人,因而无畏坦然,收起了许多阴郁偏执,竟又重现幼时性情气质。
凌从南眼底泪意既庆幸又愧疚,忽听刘岐问:“从南,今日见到虞儿,提及旧事,你是否记起些什么了?”
重逢后,凌从南曾道自己忘记了是如何逃出宫去的,只知恐惧悲痛过度大病一场,醒来后便丢失了逃命记忆,痛苦仇恨也被隔绝,情志因此淡泊,又顾及不想再连累刘岐,故而一直独自躲藏。
刘岐曾猜测,也许是混乱中受了好心宫人或禁军相护,凌从南彼时亦只是摇头,再次低声说记不清了。
此刻刘岐再问起,凌从南垂下眼睛,声音依旧很低:“思退,我近日亦在试着回想此事……待我记起,定会告知你。”
刘岐看着他,一笑:“好,不急。”
刘岐尚有事要处理,就此返回六皇子府,凌从南则回到了暂时安身的别院中。
这处别院看起来极为寻常宁静,身穿宽大道袍的凌从南坐在屋内邻窗处,望着鸟雀啄食院中柿树上的熟柿。
如此静观许久,他将视线收回,望向面前案上摆着的笔墨,到底提笔写下帛信。
这道帛信是昨日就该写的回信,但其内不止是答复,更有关乎违诺的请求询问。
写成此信后,凌从南从后门独自外出,再返回时,天色已暗,他对灯点燃三炷香,插入三足青铜香炉中,凝神盘坐,诵念心经。
燃烧着的天地香升腾着香雾,凌从南闭着眼,恍惚又回到那被香雾萦绕的朦胧静室中,有虔诚的诵读道经声回荡耳边,有温柔的手抚过头顶……日复一日消解着他的恐惧痛苦。
庭院中,啄食柿子的鸟雀早已归巢,待翌日离巢时,成群掠过天边,唤起一轮色如熟柿的朝阳。
被晨光笼罩着的芮府中,芮泽看着眼前丰盛食案,却全无下咽的心思。
近日各处传回的消息叫他烦躁不已。
酎金大祭后,那刘岐开罪不少王侯,朝臣们暗中却隐约兴起六皇子胆魄非凡的说法,先前攒下的祥瑞之说以及破获梁王谋逆之功复又被重提……
再有,随着黄河水患开始治理,遭受水灾的几个郡县竟有“芮氏假天意不可阻塞之说,实则借水灾以丰食邑粮田,罔顾太祖怜民之心”的诛心之言流传,并被几股造反的乌合之众利用,大肆宣称芮氏德不配位必遭天诛……言官闻讯上奏,虽被他做主压下,但京师外的流言又岂是那么好控制。
芮泽疑心这流言背后有刘岐推动,而此事之所以被掀起,归根结底是因那只花狸张口便来的太祖托梦治水之说,断他肥田丰收之路不提,又招来如此难缠非议。
郭食近日也频频传话,道是建章宫中,天子不时便召六皇子入宫,且偶尔会提及多年前旧事,而念旧只怕是帝心动摇的开始……
“啪!”
芮泽重重搁下双箸,起身离案出府,踏上入宫车驾。
车轮滚滚,思绪杂乱,芮泽脑海中频繁闪过酎金大祭神祠之中,狠戾少年持血刃,神鬼少女镇守在上的情形……这一幕近来屡屡出现在他噩梦中,纵他不轻信鬼神,却也觉得此为极其不祥的预兆。
疑心二人早已勾结的想法始终存在,而就算是他多疑,观那花狸所为,也分明是要将他报复针对……
只恨不能动用大批强兵利弩将这不祥二人碾碎,他倒要好好看看这同样是血肉凡胎的两个人到底能不能被杀死……然而皇帝仍在,天子眼下,不容许他有如此放肆可能。
只该忍耐到太子继位,大局定下,再消此患,然而再这样下去,太子究竟是否还能顺利继承大统……
芮泽心烦意乱,欲入宫与太子及信得过的大臣共商对策。
过于烦闷,只觉车内逼仄,他随手支开车窗喘息,看似盯着沿途情形,实则心思仍在飘散。
经过长街,有宁神香气飘荡,这敬神天地香的气味对芮泽而言很熟悉,遂下意识望向那家香铺,铺外人来人往,几个正将一箱箱天地香抱入车中之人引得芮泽目光停留。
几人虽着常服,但因是芮皇后身边惯常侍奉的人,为首者又是跟随芮皇后多年的婢女,芮泽不免一眼认出。
皇后信道多年,十分心诚,多年来都习惯让宫人在宫外采买特定几家香铺所制天地香,此事芮泽一向知晓,因宫人皆是上半日出宫采买,他偶尔便也会如今日这般遇到采买的宫人。
此事不足为奇,只是芮泽隐约想到,前几日去往皇后宫中时,似乎曾见到宫人们搬着一箱箱香品送往皇后敬神的神室。
这般采买不免频繁,但终究只是琐碎小事,芮泽未深想,正当收回视线,却见那侍女转头看到了芮府马车,却赶忙又收回视线,指挥内侍搬香。
芮泽微皱眉。
他向来在意下面的人是否足够恭从,而这侍女似想装作不曾瞧见他的车驾,可这奴婢分明历来待他恭敬至极……因此那瞬间反应,更像是紧张之下未经过多思索的下意识举动。
全部的天地香都搬上了车,面色已看不出异样的侍女正待上车,忽然被人从后面喊住。
“子琴姑姑,侯爷有请。”
很快,芮泽的贴身仆从从车内退出,换了名唤子琴的侍女登上了侯府马车。
马车驶离阻塞的长街,来到街尾处无人的死巷前,芮泽一路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垂首跪坐的侍女。
察觉着那不明视线,侍女不敢抬头,直到马车停下,才开口请示:“敢问侯爷是否有什么吩咐?”
片刻,芮泽开口:“本侯记得娘娘宫中似乎刚采买过一批敬神香,为何今日又来买香。”
侍女忙答:“回侯爷,数日前请回宫中的天地香不慎被茶水污损。”
“不慎污损……”芮泽咬重了前面二字,忽然冷笑:“果真是不慎,还是尔等需借此故出宫?”
侍女慌忙伏低身形:“侯爷误会,绝无此事!”
如此心虚反应,更加惹来芮泽疑心,近日他清洗各处眼线,正是疑神疑鬼时,太子监国关头,不知多少异敌盯着太子宫与椒房殿,而他的妹妹实在太过心软怠慢大意,他日夜只恐贴身宫人被收买,再掀起一场与凌太子类似的巫咒之祸……
芮泽行事向来有蛮狠一面,对待下人无需耐心试探,此刻既生疑心,他倏忽抓住侍女发髻,迫其抬起头来,似诓诈似逼讯:“如实回答本侯,你收受了何人好处驱使,使计出宫欲何为?是你自己招认,还是要本侯先搜你的身,再细细查问你在宫外的家人?”
被死死抓住发髻的侍女发出一声恐惧惨叫,正因知晓芮泽宁可错杀的作风,她紧绷多日的心神顿时破守,生怕没有辩解保命的机会,当即既慌张又委屈地哭道:“侯爷……奴冤枉,奴不过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行事!从未有过叛主之举!”
——她有一桩被迫藏了很久的秘密,那秘密此前随着那个人离京,总算瞒天过海尘埃落定……可谁知那人突然去而复返,不知要带来怎样的麻烦变故,娘娘为此心神不宁,她这小小婢女更是日夜悬心!
“奉皇后之命行事?”芮泽眼眸眯起:“奉的什么命,行的什么事?”
?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