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林省博物院恒温展厅的玻璃展柜中,一件椭圆形的白玉杯静静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它高仅3.2厘米,口长13厘米,宽9.5厘米,杯身两侧各有一弯如月的弧形耳,通体洁白如凝脂,却在细微处泛着若有若无的淡青色纹理,仿佛凝固了两千年的月光。这件看似普通的饮酒器,实则是汉代玉器工艺的巅峰之作——汉白玉耳杯,其背后隐藏的不仅是工匠的巧夺天工,更是中原王朝与东北边疆文化交融的鲜活见证。
一、玉杯东来:从长安宫廷到高句丽王城
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在东北设立玄菟郡,将中原文明的种子播撒在松花江流域。据《三国志》记载,高句丽开国君主朱蒙曾入汉朝学习典章制度,归国时“带玉杯以镇国”。这个传说虽无法考证真伪,却暗示了中原玉器在边疆民族心中的神圣地位。
东汉建安年间(196-220年),高句丽王城国内城(今吉林集安)迎来一位神秘使者。他手捧一只白玉耳杯,杯身刻有“长乐未央”四字,声称这是汉献帝赏赐给高句丽王的礼物。据《后汉书》记载,当时高句丽“岁时朝贺,贡献方物”,而玉制耳杯正是汉朝彰显威仪的重要赏赐品。传说中,这只玉杯能“盛酒不腐,遇毒自鸣”,很快成为高句丽王室祭祀天地的神器。
这个传说在1958年得到部分印证。集安县城内粮库施工时,工人意外挖出一座高句丽贵族墓葬,墓主腰间的汉白玉耳杯与传说中的神器如出一辙。考古学家发现,墓中随葬品既有中原风格的五铢钱,也有高句丽特色的鎏金铜饰,印证了《魏书》中“高句丽好治宫室,尽居之,其民喜歌舞,常以十月祭天”的记载。
二、天工琢玉:凝固在方寸之间的汉代美学
站在展柜前细看,这件耳杯堪称微缩的玉雕艺术殿堂。杯体呈椭圆形,口沿微微外撇,两侧弧形耳如飞鸟展翅,既增加了握持的便利性,又赋予器物灵动之美。杯身采用新疆和田玉精雕细琢而成,玉质温润细腻,在灯光下泛着油脂般的光泽。最精妙的是杯底的打磨工艺——工匠将杯底磨成微微内凹的弧面,既增强了稳定性,又使整个器物线条流畅自然,无一丝生硬之感。
与其他汉代玉器不同,这件耳杯并未采用复杂的浮雕或透雕工艺,而是以素面为主,仅在杯口沿处阴刻一圈纤细的弦纹。这种简约风格与汉代“大巧若拙”的审美理念不谋而合,正如《淮南子》所言:“白玉不琢,美珠不文,质有余也。”杯体两侧的弧形耳虽无纹饰,却通过巧妙的弧度设计,使器物在静止中蕴含动态之美,仿佛随时会随曲水漂流而下。
更令人称奇的是玉料的选择。经现代科技检测,这件耳杯的材质为新疆和田羊脂白玉,其透闪石含量高达99%,质地纯净无暇。在汉代,和田玉是西域诸国向汉朝进贡的重要物品,而将如此珍贵的玉料雕琢成饮酒器,足见墓主身份的尊贵。正如《礼记》所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杯不仅是实用器具,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三、考古解码:从集安古墓到汉代边疆的文明对话
20世纪80年代,考古学家在集安洞沟古墓群中发现了多座高句丽贵族墓葬,其中不少出土了中原风格的玉器和青铜器。吉林省博物院的汉白玉耳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重见天日。经碳十四测定,其年代约为东汉晚期至三国时期,与高句丽政权鼎盛期吻合。
从工艺上看,耳杯的制作采用了汉代典型的“片雕法”——先将玉料切割成薄片,再通过琢磨、抛光等工序成型。杯体两侧的弧形耳采用“掏膛法”,即在玉片上钻出小孔,再用线锯慢慢掏空内部,形成中空的耳状结构。这种工艺在满城汉墓出土的玉耳杯中也有体现,印证了中原与边疆在玉器制作技术上的交流。
值得一提的是,耳杯的玉质与辽宁朝阳袁台子东晋墓出土的玉耳杯极为相似,均为和田白玉,且造型、工艺如出一辙。这表明在魏晋时期,中原玉器制作技术已通过高句丽传入东北地区,形成了独特的边疆玉器风格。正如《晋书》所言:“高句丽东夷之国,其俗喜歌舞,常以十月祭天,其民多衣锦绣,佩金玉。”
四、文明见证:从宫廷雅器到边疆礼器的嬗变
这件耳杯的价值远超其艺术本身。它是汉代边疆政策的实物见证——通过赏赐玉器,汉朝不仅加强了对高句丽的政治控制,更将中原礼仪文化传入边疆。耳杯作为饮酒器,在高句丽的祭祀仪式中被赋予了新的文化内涵:杯体的椭圆形象征天地之道,两侧耳杯寓意阴阳平衡,而玉质的洁白则代表对神灵的敬畏。
从社会等级来看,玉制耳杯在汉代属于贵族专用器具。《后汉书》记载:“玉杯,天子之器也。”而这件耳杯出土于高句丽贵族墓中,表明其主人可能与汉朝有密切联系,甚至拥有汉朝册封的爵位。这种“礼器外流”现象,生动展现了汉代边疆民族对中原文化的认同与接纳。
更重要的是,耳杯的流转折射出多元文化的交融。虽然耳杯的形制和工艺源自中原,但其在高句丽的使用场景却融入了本地特色。例如,高句丽人在祭祀时可能将耳杯与青铜鼎、陶罐等器物组合使用,形成独特的礼仪体系。这种“和而不同”的文化智慧,正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密码。
在吉林省博物院的展柜里,汉白玉耳杯与东汉错金银“丙午神钩”铜带钩、辽代契丹文八角铜镜等文物比邻而居。它们共同诉说着一个道理:中华文明的魅力,不仅在于其深厚的底蕴,更在于其强大的包容性。玉杯从长安宫廷到高句丽王城,从饮酒器具到祭祀礼器,始终以其独特的材质和造型,诠释着“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文化理念。当我们凝视这件千年玉杯时,看到的不仅是工艺的璀璨,更是多民族共同书写的历史篇章。
在柔和的灯光下,汉白玉耳杯依然保持着出土时的古朴。它用方寸之间的温润玉质,讲述着汉代边疆的风云变幻:那细腻的玉纹,是中原王朝的威仪;那灵动的杯耳,是高句丽民族的生机;而杯底未显的铭文,既是个人仕途的祈愿,更是多民族共同书写的历史篇章。这件小小的玉杯,不仅是一件艺术珍品,更是一部鲜活的文明交流史,等待着更多人去解读它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