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南阳府院试开考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
整个张家大院,都笼罩在一种既紧张压抑,又充满了无限期盼的特殊氛围之中。
而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除了小山自己那颗坚韧不拔的心。
给予他最大支撑和最关键指引的,无疑便是他那位学识渊博、也视他如己出的恩师——周老先生了。
周先生对于小山这位关门弟子,当真是倾注了毕生的心血。
自从上次小山在府试中一鸣惊人,以第七名的优异成绩高中童生之后。
周先生的心中,那份为人师表的自豪感和对弟子未来的期许,便如同被点燃的火焰,越烧越旺。
他知道,小山不仅仅是他晚年教学生涯中最大的惊喜。
更是他那颗早已沉寂的、曾经也怀揣着经世致用理想的心,重新焕发生机和希望的寄托。
他要将自己这一生所学,所思,所悟,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这个他认为足以承载这份厚望的年轻人。
助他一臂之力,送他走上那条更广阔、也更辉煌的科举之路。
于是,在院试前的这最后一段冲刺时间里。
周先生对小山的教导,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严苛,也更加“倾囊相授”。
他几乎是将自己压箱底的那些真本事,都一点不落地,掏了出来。
每日清晨,当小山踏着晨露,准时来到先生那间简陋的书房时。
等待他的,不再是简单的经义背诵和字句讲解。
而是更为深入、也更为艰涩的学术探讨和应试技巧的锤炼。
在制艺时文方面,周先生的要求,早已超越了“合乎法度”的层面。
他开始引导小山,去思考如何在那些看似刻板的八股框架之内,注入自己的“神”与“气”。
“小山啊,制艺之文,其形固然重要,然则其魂,方为根本。”
周先生会捻着花白的胡须,指着小山刚完成的一篇模拟策论,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这篇策论,破题精准,承题圆熟,起讲也颇有气势,股法转换亦无大错。”
“然则通篇读下来,却总觉得少了一点东西。”
“少了一点能真正打动人心,让考官眼前一亮的灵气与风骨。”
他会拿起自己早年珍藏的一些前科高中的范文,或者历代名家的经典之作。
逐字逐句地,为小山分析其中的精妙之处。
“你看此文,同样是论‘仁政’,为何便能写得如此汪洋恣肆,气象万千?”
“其秘诀,便在于作者不仅仅是在简单地阐述圣贤的道理,更融入了自己对时弊的深刻洞察和对民生疾苦的真切关怀。”
“其文字,看似平实,却字字珠玑,力透纸背,蕴含着一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浩然之气。”
“你再看这篇,论的是‘中庸之道’,却为何能写得如此灵动飘逸,不落俗套?”
“因为它不仅仅是在解释‘中庸’的字面含义,更是在探讨一种人生的境界,一种处世的智慧。”
“其间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却又毫无堆砌之感,反而显得文采斐然,意境高远。”
周先生的讲解,如同剥茧抽丝,将那些看似高深莫测的写作技巧,都一一展现在小山的面前。
他也开始引导小山,在写作时,不能仅仅满足于将道理讲清楚,将格式写规范。
更要学会思考,学会提炼,学会在“代圣贤立言”的同时,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
要让文章有筋骨,有血肉,更有灵魂。
在策论方面,周先生更是对小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他知道,院试的策论,往往会涉及到一些具体的、与国计民生相关的现实问题。
这不仅需要考生有扎实的经史功底,更需要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务实的解决问题的能力。
他开始有意识地,与小山讨论一些当今天下的大事。
虽然他们身处偏远山村,消息闭塞。
但周先生毕竟是读过书、见过些世面的人,偶尔也能从过往的行商或者县衙的邸报中,了解到一些关于朝廷政策、地方利弊、以及边疆战事等方面的零星信息。
他会将这些信息,结合书本上学到的那些“修齐治平”的道理,与小山一起进行分析和探讨。
“小山,你且说说,如今朝廷推行‘新法’,意在富国强兵,然则为何在某些地方,却反而导致民怨沸腾,官逼民反?”
“你以为,这其中的症结何在?若由你来献策,又当如何趋利避害,使新法真正惠及于民?”
或者,“我大宁朝北有强敌环伺,西有异族袭扰,边患不绝,国库空虚。你若为一方大员,当如何筹措军饷,整顿边防,以安社稷,以固疆土?”
这些问题,早已超出了普通童生所能思考的范畴。
甚至连一些久经官场的宿吏,也未必能给出完美的答案。
但周先生要的,并非是小山能立刻就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良策。
他要的,是培养小山那种“身在草野,心忧天下”的家国情怀。
是锻炼他那种从纷繁复杂的表象中,洞察问题本质的敏锐眼光。
是引导他将书本上学到的那些“死”知识,与活生生的现实结合起来,进行独立思考和批判性分析的能力。
小山在恩师这种近乎“拔苗助长”式的引导下,虽然常常感到学识浅薄,力有不逮。
但他那颗聪慧好学的心,却也因此而被极大地激发和拓展了。
他开始不再满足于仅仅是理解经文的字面含义。
而是会主动地去思考,这些圣贤的教诲,在当今这个时代,究竟还有多少现实意义?又该如何才能真正地付诸实践?
他的眼界,不再仅仅局限于青石村这片小小的天地。
而是开始投向更广阔的、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外部世界。
他的心中,也渐渐萌生出了一种模糊的、却又异常坚定的信念——
读书,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
更是为了能为这个苦难深重的时代,为那些在底层苦苦挣扎的百姓,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除了学问上的倾囊相授,周先生对小山在应试技巧和考场心态上的指点,也同样是细致入微,不遗余力。
他会根据自己早年参加科考的经验,以及对历代科场掌故的了解。
向小山详细讲解院试的流程、规矩、以及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
“院试由学政大人亲临主考,其威仪非同小可。入场之后,务必谨言慎行,不可有丝毫喧哗或左顾右盼之举,以免被视为失仪,影响考官印象。”
“试卷发放之后,切莫急于下笔。务必先将所有题目通览一遍,做到心中有数。再根据题目的难易程度和自己擅长的方向,合理分配答题的时间。”
“遇到生僻或自己把握不准的题目,切不可慌乱。可先将其搁置一旁,待完成其他题目之后,再回过头来仔细琢磨。有时候,换个思路,或者从其他题目中得到启发,反而能豁然开朗。”
“答卷之时,字迹务求工整清晰,卷面务求干净整洁。学政大人日理万机,批阅的试卷堆积如山,一份字迹潦草、涂抹狼藉的卷子,是绝不可能留下好印象的。”
“更重要的是心态。”周先生的语气变得格外语重心长。
“科举之路,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最终金榜题名者,寥寥无几。”
“你此番府试高中案首,固然可喜,但也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压力倍增。”
“上了考场,务必摒除杂念,将所有的荣耀、压力、期盼都暂时抛诸脑后。”
“只将自己视为一个普通的、一心向学的读书人。”
“将你平生所学,从容不迫地,展现在试卷之上即可。”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只要你真正尽力了,便无愧于心,无愧于家人,也无愧于老夫的这份教诲。”
周先生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金玉良言,深深地镌刻在小山的心版之上。
他知道,恩师这是在将自己一生中最宝贵的经验和智慧,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自己。
这份恩情,比天高,比海深。
他唯有以更加刻苦的努力和将来优异的成绩,才能报答万一。
在学习之余,小山也会主动地,为年迈的恩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会帮先生打扫那间简陋却也干净的书房,将那些发黄的古籍一本本仔细擦拭、归类整理。
他会帮先生研好每日习字所需的墨汁,或者在先生批改文章感到疲惫时,悄悄地为他捶捶背,揉揉肩。
他还会将家里送来的那些最新鲜的吃食,或者自己偶尔从山里采到的一些据说对身体有益的草药,都第一时间拿来与先生分享。
师生二人,常常会在那昏黄的油灯之下,或者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浓荫之中。
就着一杯粗茶,几块干饼。
时而探讨经史子集的微言大义,时而议论古今兴亡的经验教训。
时而感慨世事无常,人生苦短。
时而又会因为某个共同的发现或感悟而相视一笑,默契在心。
那种亦师亦友、近乎父子般的深厚情谊,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师生关系。
在周先生的生命中,小山不仅仅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弟子。
更像是一道照亮他晚年孤寂岁月的阳光,一个可以倾诉心声、传承理想的忘年知己。
而在小山的心中,周先生也不仅仅是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
更像是一位指引他人生方向的灯塔,一位给予他无限智慧和力量的慈父。
终于,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和周先生的倾囊相授之下。
南阳府院试开考的日子,如期而至。
临行前一晚,周先生将小山再次叫到自己的书房。
他没有再讲任何关于考试的内容。
只是从一个上着锁的旧木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方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端砚,和一支笔杆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的旧狼毫笔。
“小山啊,”他将这两件文具,郑重地交到小山的手中,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不舍。
“这方砚台,这支笔,是老夫当年初入考场时,先师所赠。”
“陪伴了老夫大半生,也算是沾染了几分文气。”
“今日,老夫便将它们转赠于你。”
“望你此去,能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也望你将来,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成就多高。”
“都莫要忘了,今日在青石村这间陋室之中,你我师徒相传的这份读书人的风骨与初心。”
小山接过那方沉甸甸的砚台和那支带着恩师体温的毛笔,只觉得眼眶一热,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周先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恩师大恩不言谢。”
“学生张小山,此生永不敢忘。”